月亮升起来时,明雪霁独自坐在窗前。
桌上的瓷瓶里插着一枝桂花,幽甜的香气染得满身满屋都是,元贞从山上给她折的。如今对着这花,不觉又想起他,想起与他并肩跪在顾氏墓前,他说,要成亲了,带她过来给母亲看看。
他是那样好啊。眼睛热着,明雪霁看着那支桂花,心里刀割一样,连呼吸都是疼。
让她如此自惭形秽。如果是三年之前遇到他,该有多好。
门敲响了,恍惚中也没听见,直到邵七走到面前,轻声唤她:“妹妹。”
明雪霁猛地回过神,来不及擦泪,慌张着起身:“哥哥来了。”
邵七看见了她的眼泪,她躲闪着,试图不被发现地擦掉,他便装作没看见,并不戳破:“看你屋里一直亮着灯,就过来看看你,怎么,睡不着吗?”
“还好,”明雪霁偷偷抹掉眼泪,“哥哥坐。”
邵七坐下了,看她忙着去倒茶,连忙又起来,笑道:“晚上不吃茶,吃了越发睡不着了。”
“是晒的白菊,不是茶。”明雪霁拿过茶盅,添上热水。
邵七低眼一看,一朵朵干花冲了水,瞬间在白瓷茶盅里活过来,层层叠叠的花瓣舒展晃动,光是看着就让人心里舒坦:“从前出海的时候,像菊花、金银花,乃至荷叶、淡竹叶这些,每次也都要带上一大包,和茶叶一起喝,不然总容易上火,满嘴长泡。”
出海。明雪霁油然生出向往:“出海很辛苦吧?”
“也辛苦,也不辛苦,辛苦是因为一出去就是一年半载,时常一个多月都在海上飘着,四周茫茫的全都是水,什么也见不着。”邵七笑道,“不辛苦是因为我喜欢,我六七岁就跟着阿爹出海,已经习惯了,过阵子不出门还觉得闷得慌。等妹妹回家时,我带你坐船去近海转转。”
“好呀,”明雪霁沉重的心境轻快起来,她一直很想看看海,也许是因为母亲出生在那里的缘故,每次听见大海,都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我盼着早些回家呢。”
“回家容易,”邵七抿了一口茶水,抬眼,“只是妹妹跟王爷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心一下子又沉到谷底,明雪霁低着头,听见邵七唤她:“妹妹。”
抬眼,邵七看着她,目光清明:“我一直想跟你说,不要太看轻了你自己。”
明雪霁说不出话,怔怔望着他。是她看轻了自己,还是她本来,就不如人?
“嫁过人不算什么,有过孩子也不算什么,王爷看重的是你这个人,不是你的身份地位,或者你有没有嫁过人。”邵七慢慢说道,“况且嫁过人,也根本不是什么污点。”
明雪霁心底一颤。那些耻于说出口的顾虑,那些只能独自咽下的苦楚,此时突然,迫切地想要问清楚。转过脸不敢看他:“真的?”
“真的。”邵七语声恳切,“你就是你,嫁过人也好,有什么过往也好,正派人都不会因此看轻了你,如果是那些心术不正的,他们怎么看你,你也不必理会。”
明雪霁细细咀嚼着他的话,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从不曾有人对她说过这些,嫁过人,有过孩子,如今还想着要不要跟别的男人成亲,女诫上说女子该当从一而终,说不专一的女人老天都要惩罚,她一条条全都犯了,她不怕老天惩罚,她怕的是配不上元贞,成为他的污点。
“妹妹是女中豪杰,王爷也是条真汉子,”邵七笑意温和,“在我看来,你们再般配不过。”
女中豪杰?明雪霁不敢信,心里又发着热。从没有人这么形容过她,她一向懦弱,没什么见识,他们都说她什么都不懂,除了洗衣做饭他们什么都不让她过问,如今邵七,见多识广,带着船队去过那么多地方的人,却说她是女中豪杰。眼睛不自觉地又湿了:“真的吗?”
“真的。”邵七认真地点头。
无依无靠一个弱女子一步步走到现在,足以让人敬重,至于元贞。
初见时印象未见得多好,元贞太傲慢,对他又总抱着敌意,然而几次接触下来,他发现了,元贞看她的目光是纯粹的,喜爱热烈,元贞是把她当成一个正常的人,一个足以平等对待的人,来看待。
而计延宗这些人,哪怕对她是亲近嘉许,也总带着居高临下的俯视审视,令人生厌。
就凭这一点,元贞也称得上真汉子,如果她愿意嫁,他也乐得促成好事。“妹妹不要把世上那些歪理看得太重,就譬如嫁娶这一条,世上有多少男子再娶,甚至三妻四妾,凭什么独独要求女人贞洁?难道托生成女子,就该比男人多扛几道枷锁吗?我觉得不应该。”
明雪霁心里突地一跳。蓦地想起数月之前,她刚刚决定与计延宗和离的时候,也曾满怀激愤这么想过。同样为人,为什么不要求男人贞洁?为什么只因为是女人,就必须被贞洁两个字压得死死的,一辈子不能翻身?
那片刻的念头如此离经叛道,她此后再没敢这么想过,然而此时从邵七口中说出,却像拨云见日,让她阴霾忐忑的心突然找到了出口。明雪霁鼓足勇气,终于将内心藏得最深的恐惧向他说出:“我怕,怕我这样的人,会拖累他。”
“议论是难免的,但王爷应该有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