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七活了上百世,成过很多回亲,有过很多个妻子,每一次他都是兢兢业业扮演着自己该做的丈夫角色,谁都挑不出哪怕一丝错,一个破绽。
只有七百年前的一次是例外。
他推测到了七百年后穆曦微的出生,深觉自己是被天道愚弄才会选上那位姑娘,于是一怒之下,愤而杀妻。
穆七压根没想到过。倘若他自己只是把那位姑娘当成自己这一世的妻子,一位十足的彻头彻尾工具人,他根本不会大动肝火,反而乐见其成。
偏偏穆七那一次是真的失控,以为自己与她的相识相遇不过是天道摆布下的必然轨迹,于是数百年难得见一次地失去了理智。
他如果不在意,如果不动心,怎么可能失态至此?
可惜穆七明白这一点已经太晚。
晚到他所爱之人被他亲手所杀,魂魄轮回转世过七八次怕是有了,寻都寻不回来。
晚到他注定抱着这个遗憾而死,死也不能合上眼睛,不能甘心。
不同于穆七死时直愣愣翻出的眼睛,眼眶里险些要脱框而出的不甘愤恨,谈半生死时带笑。
死对他来说,是一个最好的结局。
他所有的一切,上到晓星沉主的身份修为,下到为人处事时的性子手段,通通拜穆七所赐,留下了他不可磨灭的印记。
他将穆七刻意做的一场局,假的拧不出水的二两心,奉成了不许触碰的绝世珍宝,为此将谈澹烟、将落永昼逼入了死地绝境。
不如一死。
等落永昼过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两人双双横尸地上,阵法破败的场面。
前因后果他已经差不多明了,而谁对谁错,也无需再推究。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落永昼心平气和地打量谈半生的遗容时,忽然觉得他很陌生,跟自己记忆中的谈半生完全是两个模样。
也是,人心本就是种一日三变的东西,又有百年的殊途在,哪里还能熟悉得起来?
“我还记得我少年时有一次打架打得太凶——”
落永昼打架向来不留情面,讲究的是把人往地上狠狠踩,踩得越惨越好。
越霜江虽然有心袒护,但是无奈人家苦主惨得过分,越霜江也只能意思意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关了落永昼一段时间禁闭。
落永昼的朋友体谅他,唯恐他待在白云间里不是被祁横断气疯,就是被崔无质闷死,隔着时间换着理由跑来看他。
秋青崖用的是论剑,月盈缺身为西极洲主独生之女,只消人在那儿,根本用不着理由。
谈半生最有意思。
落永昼原本以为自己见不着他的。毕竟谈半生为人重礼,循规蹈矩,遵纪守法,不为着这类事给落永昼脸色看才怪,还指望着他过来探望,无疑是痴人说梦。
可谈半生偏偏来了。
他如风一般到了不孤峰顶,冷着脸把落永昼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
大意是落永昼实在是个蠢货,连打架都做不好,不晓得挑着暗处打,还闹得声势浩大。
落永昼震惊得都忘了问谈半生是拿什么理由过来探的监。
还是谈半生自己不自在地告诉他,他用的是晓星沉少主的身份,代表的是两个门派之间平等友好的身份,让落永昼悠着点儿。
落永昼说:“他从前不是这样的。”
看,谈半生从前也是有人味的,也是肯为自己的朋友假传圣旨,披星戴月地赶到好几万里外的白云间就因为不放心想要训他一顿。
“有时候我会想,倘若我在六百年前的金榜试上,没有去和谈半生搭话会不会好很多。”
谈半生不至于把他看得那么重,不至于因为他个人倒戈向的穆曦微就耿耿于怀,最后把自己也给整疯了一半。
落永昼开始寻思着自己当初是为什么才会去搭的话。
对了,他是担心谈半生走火入魔,想着自己作为拯救天下的人就要兼济苍生,从小事入手,比如说眼前的谈半生。
于是落永昼如张膏药一般,死死地贴了过去。
落永昼不禁笑了一下,像是喃喃般道:“可惜我最后没拯救成苍生,也没拯救成谈半生。”
他就那么站在晓星沉楼顶的风口,对着晚风把自己那么些年来的回忆通通过了一遍,穆曦微也就那么站在他身边陪着他。
两人交扣的手掌温热,好像是这黑夜里唯一让人信赖的温度。
等到了日出之时。
这一天的日出不同寻常,往常最多是红日一轮出于东方之上,将薄薄的云霞逼散成晴空一片的景象,独独今日大不相同。
云海内金光浩瀚,一眼之下,仿佛上头倾倒着鎏金楼阁,下面托的是碎金之海,簇簇拥拥地挤着五色霞光,瑞气千条,已绝非简简单单壮阔宏丽,辉煌华美一类的词语可以概括。
这样浩大的声势,连最普通不过的升斗小民仰头望天的时候,都能觉出一点不对劲,更何况是穆曦微。
他如同想到了点什么,神色犹疑,不确定地轻声问落永昼道:“师父,是我所想的那样吗?”
落永昼肯定告诉他:“是你所想的那样。”
金光现世,圣人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