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葵被卖到了一户姓冷的人家,这户人家在庐陵也算是大户,家中有三个活泼机灵的小郎君,但二老一直以无女为憾。
起初,青葵只是被卖到冷家做丫头,因为乖巧伶俐,很受二老的喜爱,后来,两老就认了她为女儿,与三个儿子一起在私塾里读书。
私塾里的先生,用了没几日,便惊喜交集地发觉,青葵是个极好的苗子,远远胜过她的三个兄长,若是冷家两老有意,这个女儿,可以充作男儿教养。
二老以前也知晓青葵聪颖擅悟,学习经书文章一日千里,但从未将此事放在心里,可是后来,不甚一日,小儿子摔断了腿。可弘文学馆招收学生在即,错过了报名,又要等上整整一年。两老一合计,不若先让青葵扮作小儿,入学院学习,待小儿伤病养好,再将她替换回来。
可惜这一去之后,青葵三兄的这个病竟一直未能痊愈,而她在学堂里再度大放异彩,无数学究交口称赞,此子前途光华,绝非困囿于庐陵的池中物。冷家两老既惊讶,又有些害怕。
青葵这个女扮男装的身份,犹如不定何时会炸响的雷。若只是平庸之辈,那还好,可是这个女儿太优秀了,她优秀到令人无法不注意到她。
到了她十几岁的时候,已经获得了前往神京参与科考的机会,也不过是几年以前,庐陵才走了这么一个大才子,如今又出了个少年,别人是不可能不留意,不可能放任她不去考试的。
二老愁了几夜,几乎白了头发,最后,心思一横,问她:“女儿,你想不想去那神京城?做那晏平章?”
青葵跪在地上,长睫低垂,闻言,漆黑的睫羽微微颤动,犹如蝴蝶震翼。
身后,初夏的花蕾萌动着热烈与张扬,少女初开的妍姿,窈窕纤细,看起来单薄无比。
那神京城的复杂算计,又岂会适合如此纯洁的女儿?
然而,青葵却突然仰目,红了眼眶,道:“女儿多谢父母养育之恩,女儿也自知,自己身为女子,冒用了三哥之名,以男儿身入官场,是杀头诛九族的欺君之罪,但女儿想去。不愿连累父母兄弟,青葵自今以后,会改去姓名,与冷家划清界限,若有来生,青葵定结草衔环以报。”
二老自知是拦不住去意已决的女儿,叹了一声,不再拦阻,但仍旧为她准备了诸多的衣物盘缠,让她路上省着些用。神京路远,此去必要多加谨慎。
青葵拜别父母,从此化名为冷青檀,踏上了前往神京的迢迢远路。
冷青檀在书院之中读书时,用的三哥的名字,考中乡试,也用的是三哥的名字。
然而她此去神京,用的并非是乡试甲等的通行证,而是恩师所给的举荐信,信上所留的名字,正是冷青檀三字。
在她离去之时,恩师告诉她:“我有一义子,唤作平章,如今已认祖归宗,改名晏准,你去了神京,必然会认识他。如有什么施展不开,窘迫的时候,你就尽管去寻他,我的信他定然认得。”
平章。冷青檀心中默默念着这名字。
多久的执念了,从马车之中惊鸿一瞥,一面之缘,让她铭刻心头至今。
万没想到他竟是国公府嫡子,听说他又升迁了,不知他这些年来可好?
她每每路过学堂里,那方刻着学习优异、出类拔萃的子弟的名字的青壁时,总会看到那高居在上的名字。
那时他已离开了庐陵。
她临行前,再度停在了那方青壁之前,凝立良久。
这么多年,她也试图找过当年赐给她名字,却又被卖给一间米铺的小哥哥平章。
可惜遍寻无获。
就在她渐渐死心之际,偏又在这个时候,在这学堂里,看到了最出色的弟子的名字,平章。
他是国公府嫡子,原本就是不慎跌落凡尘的贵胄,如今,他终于是飞回了他原来所在的地方,尽管这其间,定也付出了不少艰辛和努力。而她呢,微若草芥,她这一生,只有自己了。
她要去神京做官,就算不为了别的,只为了胸中这一口尚未能吐出的郁结之气,只为了……再看一眼平章。足矣。
她已决心犯上欺君,自然就不会再心存妄想,只要再见一见,当年那个隐忍而又坚强,温柔而善心的小哥哥,足矣。
只要一见,便立即收回多年来那些幽微曲折的心思,再不多想。
冷青檀才华出众,殿试上一举夺魁,来自庐陵的才子,再度用自己的真才实学征服了御座之上的帝王,钦点了她为一甲。
随后,她得以受命为六品起居郎,也得以入朝。
那时,晏准已是朝廷大员,她隔了无数之人,远远地落在她的身后。
一眼望过去,他仍是其中最为醒目的一个存在,身材颀长,挺拔,而她到底是女子,远远比不上他的身量,她想,那时候她才明白了读书时所难以想象的一句“蒹葭倚玉树”。听着他侃侃而谈,清沉的嗓音在空旷的大殿之上想起,犹如雨落青山,冲刷过山野间片片青葱,那为民请命的执着和高义,让人无法不心热。国公府嫡子,尚书左丞,如今神京炙手可热的新贵晏准,确实,早已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
而她还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六品起居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