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下。
膝盖触到冰冷的地砖,他低下头,声音很轻:“母亲。”
他身上的尚未干涸的淤泥水渍,一滴一滴坠在地上,淌湿了一片。
罗老太像是不认识他一样,看了他很久很久。
“稷儿。”
罗老太终于开口:“娘老了,耳朵不好了,眼睛也花了,你是不是就当娘聋了、瞎了,傻了?不中用了?可以随意欺瞒糊弄了?!”
李稷猛地抬头:“娘,儿子从没有这么想过!”
“可是你就是这么做的!”
罗老太猛地一拍扶手,颤抖着手指着他,满脸怒火:“不然你告诉我,安丫儿她好好的为什么要急着去京城?我是她娘,这么多年我从没见她着急忙慌地要走,为什么这次她连最后一面都不敢见我,就一个人大早上偷偷跑去了京城?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
李稷倏然失语。
“你以为你瞒着娘,娘就什么都不知道?笑话!你是从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她是娘从小娃娃养大的!娘吃过的盐比你们走过的路还多,还敢瞒我,还敢瞒我——”
罗老太说着说着,突然哭出来:“你怎么能欺负你妹妹呢?你知道你妹
妹吃过多少的苦?”
“你好歹曾是李家的大少爷,享过泼天的富贵,可是你妹妹呢,她从小在烟花之地为奴为婢,那么小、那么小就要在那肮脏龌龊的地方受人欺凌,她十岁的时候就混在灾民中逃荒,十一岁倒在临丹城外,然后就留在这小小的县城里,任劳任怨全心全意照顾了你母亲四年,四年!你杳无音信,我全当是你这个儿子死了,便是她照顾娘、陪着娘,撑起这个家,给娘尽孝...把你该尽的、没尽的那些孝顺,让娘享受了个尽...”
李稷听得心如刀绞,从喉口满满往上涌的苦涩。
李稷低下头:“娘,是儿子错了,儿子知错了!”
“你多疑,心狠,总觉得是娘老糊涂,是娘没看出她别有心机。”
罗老太像是没听见他的话,自顾自地说:“娘知道,你这样谨慎的性子,是被这世道磋磨的,是为了咱们家,你已经太苦了,娘不能怪你,娘不忍心怪你,所以娘总想着,等相处久了,你就会明白她的好,那点子疑心就消了,到时候娘再拉着你和安丫儿好好道歉,咱们好好做一家人...可是娘没想到,娘没想到——”
罗老太猛地举起拐杖,狠狠朝他后背砸去:“你竟然这般狠心,你竟然要把你妹妹轰走!你竟然如此狼心狗肺,冷酷无情!”
李稷被一拐杖恨恨砸在肩膀,瞬间肩膀一阵火烧般分筋错骨的剧痛。
他没有避让,就直挺挺地跪在那里,低着头,听着罗老太嚎啕的声音:“什么样坏心的姑娘,会受了你的欺负,被你欺负走了,去了京城,半路听闻栾城灾动,便又毫不犹豫折回来,千里迢迢只为看你一眼周全?!什么样坏心的姑娘,会从那滔滔洪水里救了你的命,自己却半死不活地躺在那儿?!什么样坏心的姑娘,会——”
“娘!”
李稷像是喉间堵着一团干裂的血块,喉骨每一次摩擦,都能生生呕出血来。
他的脸色惨白,身形摇摇欲坠,嘶哑干裂的嗓音祈求着:“娘,别说了,求您别说了。”
“为什么不说?娘偏偏要说!”
罗老太一棍一棍打在他后背上,边打边哭骂:“我要让你听个清楚,让你听个明白,我怎么生出你这样的儿子?我们李家
仁义忠正名门之族怎么有你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你没有良心,你不是人,你就不配被安丫儿舍命相救,你根本不配做我们李家的儿子——”
李稷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罗老太呆住了,怔怔看着他。
李稷低着头,手颤抖着捂着心口,手背青筋暴起,神色痛苦而绝望。
“...娘,求您别说了。”
李稷用手背抹掉唇角的血痕,缓缓匍匐在地上,额头磕在冰冷的地砖。
“娘,是儿子被猜忌蒙了心,被偏见迷了眼,是儿子混账,儿子错了,儿子真的知错了。”
李稷轻轻地,一字一句地郑重地说:“娘,以后乔安就是我的亲妹妹,儿子向您发誓,若是我待她再有一丝不好,便让我天打雷劈、挫骨扬灰,永生永世,死无葬身之地。”
罗老太一震,看着他,嘴唇哆嗦。
“娘...”
李稷突然哽咽一声:“看见她躺在那里,儿子心如刀绞,疼得儿子快受不住了...”
他从来没有那么恐惧过,从来没有那么害怕过。
他已经背负了满门的性命和荣辱,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他以为自己心硬如铁,以为自己再也无所畏惧,可是他却背负不下那么一个柔弱的姑娘,背负不下那样一道灿烂明亮的目光。
她是这世上,除了他的母亲之外,唯一心甘情愿为他而死的人。
她是他的妹妹,是他唯一的妹妹,是他这个世上唯有的家人。
“请您相信我,您相信我最后一次。”
李稷重重地磕下去,声音坚定得像是不死不休的誓言,淹没了其中微不可察的泣声:“我会对她好的,我会一辈子对她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