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内外, 妙龄少女与垂髫幼女相对而立, 隔着真与假,隔着一百年, 隔着所有沾满鲜血的秘密与谎言。
朱弦只觉当头惊雷打下,自己三魂七魄都被炸得荡然无存。
她喃喃道:“是我……杀了父亲?”
池寰的死疑点重重,她们母女怀疑了一百年,暗恨了一百年, 可就算穷尽她们毕生想象, 也摸不到这血腥真相的边缘。
少女眼前一切都沉入黑暗,脑中尚混沌着,不敢去明白,身子已先打起了颤。
却有一股怪力隔空将她的脊背稳稳托起,不许她倒下。
是明月悬用了法术。
只听他缓缓道:“我知道这对你来说, 注定是毕生难愈的伤害, 是故瞒你至今。到了今日,想着要还你一个真相, 却又伤害了你, 只能说一句对不起了。”
“对不起, 师妹, 是我一百年前没有阻止这场悲剧。但害死你父亲的真凶不是我……也不是你!师妹, 不要过分苛责自己。”
朱弦张了张口, 却无力说话。
明月悬悲哀地望了她一眼:“归根结底, 是魔门的密谋将一切逼到无可挽回。我们若是继续自相残杀, 结果只能是替他们再添一笔鲜血累累的战绩。”
朱弦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我现在不想听这些大道理。”
她捂着脸, 不再去看幻境里失落的记忆。
“那是我吗……真的是我吗!杀了我父亲的人,被什么奇怪东西附身的人,我非但没有记忆,看着更是害怕又陌生……”
“那怎么会是我?”
明月悬顿了一顿,复问:“接下来发生的事,你不用亲眼去看了,我说给你听。你想听真话么?”
朱弦用指尖抵住泪水:“当然是真话。我已经被假话折磨一百年了,下一个一百年,我宁愿被真相折磨。”
从三清三才阵的“夺天之力”落入她体内开始,她就不能再算是从前那个人类女孩了。
她是阵眼,是同拜书山山神一样的灵体。
一百年前,池寰死后,明月悬同她在轮回祠中大战一场,最终惨胜。年轻的剑仙粉碎了半魔半仙的灵阵,眼睁睁看着那些活死人在阳光下灰飞烟灭。
活下来的除了他,就只有化作阵心的那个小女孩。
他盯着那张稚子的面庞,无法出手相伤。但他深知她体内沉埋的三才阵“夺天之力”是多么可怕的东西,于是将其封印,连着她这段记忆一道封印。
当年,轮回祠在剑光灰烟中崩为废墟,天下皆惊。
少年踉踉跄跄走出废墟,怀中抱着一个小小女孩,一身白衣成血衣。
他昭告天下:“池寰狼子野心,背离正道,为我所杀。”
将往生阁的大小姐还给她那些对他恨之入骨的同门前,少年伸手拍了拍她凝脂脸颊:“小家伙,那些你现在还背负不起的事情,就当作没有发生吧。”
“一定要像个寻常孩子那样长大啊。”
百年后,望着朱弦脸上的斑斑泪痕,明月悬眼露不忍:“师妹,你体内的力量非同小可,亡山或许早就记挂上了你。令慈或许已经为他们所利用,请你无论如何,也要警醒起来。”
乍然听到令慈二字,朱弦才稍微放下了乱麻一般的心绪。
她惊问:“我母亲怎么了?”
明月悬道:“丹睢夫人毕竟是正道中人,她就算再恨我,也不至于要动用邪术来对付我吧?你母亲变得越来越奇怪,你当真看不出蹊跷?”
朱弦急急回头,寻找母亲的影踪。
那一抹绯红的魂影犹如天边落霞,迤迤飘荡在识海的波涛之上。她徘徊之处,片刻前还是演绎记忆幻境的所在。
魂影伸出一双玉手,在空无一物的风中摸索:“阿寰……阿寰……”
方才她明明看见了池寰的幻影,转眼间又化为乌有。
朱弦怔怔望着那个凄伤的背影。女人身段消瘦,减了当年的婀娜。曾拥有的青春光艳似乎给周身情火烧尽了,面容白成了一段灰烬。
她很久没有这么仔细地打量母亲了。自从丹睢夫人开始习练这狠绝功法以来,她每回瞥见母亲的脸,都不自觉转过眼去,好像害怕那无边烈焰会烧上自己的身似的。
明明相依为命了一百年,她看着她还是会觉得遥远。母亲的肉身的确就在咫尺处,可母亲的魂早就死在了一百年前,她触不到的地方。
丹睢夫人避世深居,不许人近,就算是女儿也要听令行事。朱弦有事寻她,于是贸然潜入她的道场。女孩为了冲破结界,下手有失轻重,打碎了母亲卧房的一面隔墙。
于是墙上悬挂的一盏盏灯火应声而碎,片片火花纷扬撒落,像是洒了一天一地的火雨。透着一朵朵情火化就的小小光焰,女孩看见无数幻象明明灭灭,最后在灯盏落地的瞬间,琉璃碎,幻梦消。
当日的幻影,同今日所见的幻影是一个模样——都是她父亲的幻象。
丹睢夫人在卧房中燃起七七四十九盏幻神灯,又从自己识海中抽出记忆以为燃料,营造了亡夫还在的幻境。日日夜夜,她远离尘世,就是同这些亡夫的幻影一起度日。
朝朝暮暮,如君在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