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伏过后, 许都连日都是晴天。
万里无云,阳光炽热,晒得行人睁不开眼。蝉鸣声极盛, 庭院里那棵桂树枝叶分明,岿然不动, 没有一丝风。
府中无事, 仆从们在走廊处躲荫, 手中蒲扇呼呼有声, 扇风拂面才稍有凉意。
荀忻的书室选址选得好,冬暖夏凉,再加上冰鉴中缓缓融化的坚冰, 与窗外的炎炎炽热如同两个世界。
他侧倚凭几,悬腕提笔写着什么,时而停下来思索许久,眉头快纠结到一处,悄然无声的凝重。
纸上的文字杂乱无章,时而横向,时而竖写, 潦草之状与他的深思熟虑似乎并不相称。
“主公要取火?”应声进门的亲兵愣了愣, 应诺出去拿火盆。
这大热天的,要火盆作甚?
火盆送至,门再合上,他刚刚写好的厚厚一摞纸全被投入火中, 顷刻间蜷缩着被烧成了灰屑。一盏水浇下, 灰烬上的火苗被熄灭。
困坐榻上的青年人移目向窗外,蝉鸣声此刻显得有些聒噪。
扪心自问,他怕了, 定下的蓝图竟不敢动手去实现。
老实说,荀忻挺佩服自己投了个好胎,有父兄潜在的和实际的保护,他只要不作死,要保全自身与亲族,顺利苟到老曹称帝也不是难事。
可……生平所见的离乱,难道能无动于衷?
人总有野心,总是奢望,终究想要多做点什么。
然而要凭一人之力逆天而行,能有什么好下场?
哐一声响,有什么重物坠地。
荀忻转头一看,原来是高置在书架上的长木匣滑落下来,他心道不妙,这玩意儿里装的好像是原主父亲留下的古琴。
贵重物品,别给磕坏了。
他忙扶着书案挪过去,木匣日常被仆人擦拭,没什么灰尘。很久没有打开,扑面而来的一股木料的陈旧之气,匣中的琴经年未见,光泽如昨。
琴身黑中泛红,项腰间鼓起,触感光滑细腻。
搬起琴检查一番,没发现什么划痕裂纹,荀忻松一口气,恰在此时却听到门外有响动声,只听亲兵唤了一声“令君”。
幽幽望一眼近一丈高的书架,没受伤以前他能轻松放回原位……
数尺长一只长木匣,无处可藏,荀忻默然无语,没有想到能被一张琴碰瓷。
只来得及把琴匣合上,扣门声响起,荀忻只得起身开门,“兄长。”
荀文若今日燕居在家,素袍未冠,帻巾翻折一角,不经意便有随和雅致之风。
果不其然,他兄长一进门就座,寒暄罢,目光就为长木匣所吸引,带着询问之意望向他,温声问道,“困坐家中,弟将弹琴以自娱?”
荀忻实话实说,“方才经过,此匣自架顶滑落。”他不是,他没有,弹琴不能使他快乐。
最重要的是,不要忘了他不会弹琴。
荀文若似乎想起来这一节,笑了笑,“器而有灵,亦思主人。”
言下之意是调侃他多年不摸琴,琴也有意见了。
“琴为雅器,弦发清音,不可久悬于壁。”
“兄长若有雅兴,忻即上琴弦,洗耳恭听?”荀忻忙应道,能有听兄长弹琴的机会,自然不能错过。
“上弦颇费力,岂忘汝肩上有伤?”他起身去取琴,放到荀忻清理好的书案上,从琴囊里剥丝抽茧般择出粗细不一的丝弦,有条不紊地开始上弦。
看他哥动作,荀忻忍不住回想起往事,想起当年颍阴郊外的马车内,荀公达告诉他荀彧善琴彼时的惊讶。
“当年……”正要提及当年的心酸事,荀忻顿住,仔细一想,荀文若从来没说过自己不会鼓琴。
只能怪当初的他过于单纯,身为荀氏智商低谷而自不知。一言一行从一开始就全无隐匿,让以眼前人为代表的众狐狸忽悠。
荀彧以手上软布绕弦,抬眼见到某人噎住的模样,不由微笑,“弟年少时,亦颇可爱。”
荀元衡叹口气,忤逆父兄为不孝罪,犯法的。
所幸他兄长为人还是温柔敦厚,没有深揭他伤疤,转而说起了此行的正事,“江东上章奏事,孙伯符遇刺而死,其弟孙权继其位。”
“孙伯符已死?”荀忻还是有些惊讶。在他这只蝴蝶的干扰下,官渡决战比历史上早了近一年,而孙策竟然也提前身死?
他脑海里浮现一人身影。除郭奉孝外,陈元龙似也有参与其中的嫌疑。
“如奉孝所料,东南少一劲敌。”他感慨道。
兄弟二人目光相接,心照不宣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荀忻想了想问道,“不知关中形势如何?”
“元常镇抚得方,关中诸将尚且观望,欲中立以观其变。”提起关中,荀彧眉眼间有忧色,一闪而逝。
关中胡汉混杂,那错综复杂的局势下,换作庸才为司隶校尉,能被群狼吃得骨头都不剩。钟繇能使关中众将不投靠袁绍而保持中立,这已经是了不起的成就。
如果说荀文若是许都的镇山石,那钟元常该是关中的定海针。
“曹公来书中提及,发石车破袁军营垒,袁军之中,闻发石声则丧胆,号曰‘霹雳车’。”说至此,荀文若上好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