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 祭灶,小年。
阮朝汐在云间坞度过的第一个小年,在铺天盖地的大雪里到来了。
四四方方的甜糖饴, 东苑每人都发下几块,这是各人在自家里巴望不到的好东西,极小心地在嘴里含吮着,甜滋滋的滋味, 从嘴里入了心头。
进了小年这日,东苑难得歇了一日的假。通往主院的小门敞开, 童子们排成一列, 蹑手蹑脚地踩着白雪走过庭院,站在书房门外大声问安好。
此间主人隔帘吩咐下来一句:“今日小年, 又逢瑞雪。你们自去玩耍, 无需多拘束。”
童子们欢声雷动, 由李奕臣领头,蹦跶着四处撒欢儿去了。
温暖如春的书房里,阮朝汐端正坐在书案边, 面前摆着一封新书信。
正是上个月阮大郎君得知平卢王突袭,匆忙写就, 叮嘱燕斩辰送回来,承诺会尽快发兵驰援的手书。
匆忙写下的书信,比起之前的手书, 字迹显得凌乱,失了洒脱清逸,笔锋转折处凸显嶙峋。
阮朝汐凝神看几眼,摹写几笔。笔下字迹稚嫩,相差甚远。
“无欲速。欲速则不达。”荀玄微拿过她的练习纸张, 打量几眼,放在旁边。
窗外传来童子们互相丢雪球的叫喊大笑声。
东苑的冬日武课上了整个月,诸童个个手脚有力,砰一下砸得不轻,被砸中的人大喊回掷。雪球时不时地飞越高墙,扔过去南苑,又被南苑那边毫不客气扔回来。
“你不去?”荀玄微抿了口早晨送来的药,“难得小年,不必太过拘束自己。你若嫌弃外头那些小子粗鲁莽撞,去西苑寻你玩得好的傅阿池,庭院里堆几个应景的雪人也不错。”
阮朝汐头也不抬,应道,“和傅阿池约好了雕冰花。等练完了早课便过去。”
她已经练成了习惯,十张大字半个时辰练完,收拾好纸笔,正要走时,一眼瞥见案上搁着的瓷盅,脚步又转回来,掀开瓷盅盖子,探头往里看了看。
“坞主怎么又只喝了一半。好大的人了,每次喝药都剩一半,孔大医日日念叨。”
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什么,从兜里摸了几下,摸出油纸包裹的金黄色的糖饴,“今日发了糖饴,坞主喝完药吃一块糖饴,就不觉得苦了。”
荀玄微失笑。抬手接过糖饴,随意道了句,“在阿般眼里,我这个‘好大的人’,究竟有多大?杨斐有没有和你们提起过我的年岁?”
阮朝汐认真地回想了一会儿,“杨先生说过,坞主今年恰逢弱冠之年,但是冠礼行的早,两年前就任云间坞主时提前行过了。弱冠……”她不确定地说,“应该是二十岁?”
“不错。”荀玄微点点头,“二十岁整。南苑你霍大兄今年十七,过了年将满十八,比我小两岁有余。”
“坞主和霍大兄只差两岁?”阮朝汐难以置信,脱口而出,“不能吧?”
荀玄微:“只差两岁。我和霍清川虽有主仆的名分,其实算是同辈人。”
阮朝汐惊讶地盘算了半日,恍然明悟,“过了年,坞主就二十一了。和霍大兄差了足有三岁。”
“三岁差很多?”
阮朝汐肯定地点头。
“也是。在你的年纪看来,一岁都是三百余个漫漫长日。三个寒暑春秋,确实差很多了。”
荀玄微莞尔,视线往下,注视着掌心里的金色糖饴, “阿般如今年纪尚小,把霍清川当做是已成年的大兄,尊敬待之。把我当做家中大人,对我心生孺慕之情。等阿般自己长大时,再看你霍大兄,就会觉得他不过是个依附宗族、毫无主见的碌碌家臣;再看我时,视我为仇寇。”
他的声音一贯和煦,此刻的声线里带着隐约怀念意味,甚至称得上温柔。
但阮朝汐听在耳里,不知怎么的,她本能地察觉,对面的人心情似乎不怎么好。
她阿娘心情不好时,也时常会故意说些不大中听的话,说着说着,屋里便好像乌云笼罩,风雨萧瑟。
她不喜欢那种压抑的氛围,就会远远地避出去,阿娘自己越说越伤心难过,最后痛哭一场。
她同样不喜欢今日屋里陡然低沉的气氛。但坞主和阿娘毕竟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她并不想像躲避阿娘那样的避出去。
想起李豹儿的那句“当面说清楚”,她鼓起勇气,把心里的疑虑问出口。
“坞主可是生我的气了?之前我误闯了书房,坞主至今未罚我,是不是……”后面的她自己却也不敢说下去了。
接受别人的厚待不容易。一旦敞开心扉接受了厚待,如果对方却又要收回这份厚待,难过的心情只会加倍。
荀玄微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失笑,“别乱想,那件事早过去了。我要处置人,早已经处置了,不会拖到现在。” 说着安抚地抬手摸摸她柔软的额发。
他虽然温和笑着,阮朝汐却敏锐地察觉出,对方并不像表面显露出来的那么轻松愉悦。
她试图理解对方突然的低落情绪从何而来,“坞主不喜欢过年么?还是不喜欢糖饴?如果实在不喜欢,扔了也不打紧的。”
荀玄微还是失笑摇头,“不会。多谢阿般送来的糖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