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措走至庭中时, 正见萧观音凭栏而坐、静望花开的场景,轻和的阳光, 落在她的眸处,令她眼角的湿润晶莹, 熠熠发亮, 有一瞬,他以为那点晶莹, 将凝坠成泪,滚落柔颊,但,在似将凝坠时,她又已低下头去,寂寂地垂下眼睫, 掩下眸中的湿意, 他看不见她的容色神情, 只见她身形静寂不动,宛如画中之人,兼之清影纤薄, 更似一道裙袂飘飘的画影, 仿佛风吹一吹, 就要散了。
于庭中驻足静望片刻, 他走上前去, 从侍女手中接捧过一道披风, 披在她的肩头, 她抬起头来看他,眸光是一如既往地清幽复杂,静默不动地深望着他,一字不语,直到他手拢在她身前,要为她系好披风系带,就如从前在北境,每次风起时,为她披系披风时那样,她缓缓抬起手来,制止了他的动作,眸光幽深若海地静静望他。
虽仍是没有开口说话,但他已知她想说什么、她的眸光是在说什么,之前她已开口问说过许多次,只是每次他总是避而不答、顾左右而言他,于是,时间一久,她渐渐不再开口问这件事了,只是无声等待,等待他这个曾经事事以她为重的侍女,何时能回转心意,不再将她拘束于这一方花苑里,放她离开南国、回到北境,回到她家人的身边,也许,还有爱人……
……可他,总是贪恋时光……心如匪石,难以回转……
一如每次来时,他在她身前坐下,随意讲些他新得的消息,有关她家人的,有关宇文泓的,消息里,她的家人总是一切安好,而宇文泓,她曾经的丈夫,如今北境的君主,是一日胜似一日地疯癫,传言中,他已是一位暴戾嗜血的君主,动辄杀人助兴,每每听到这些时,她再怎么垂目不语,纤细的指尖,总忍不住因惊微颤。
……她和宇文泓,本就不是一类人,他能理解她在最初对宇文泓的种种好,因她本就是那样的与人为善之人,可他始终无法理解,她后来对宇文泓的特别,明明两个人,一似天上云,一似地里泥,为何她独独会对宇文泓另眼相待?……云影随风,不应会单单落在泥潭里,这世间,没有人和她是一类人,他也不是,她是这世上独一无二、举世无双的,如高山之雪,谁人也无法和她平起平坐,她于山巅看到的,是天下众生,一视同仁,怎会是单单一个宇文泓呢……
……宇文泓,似对她有情,或起于色相,或源于她的博爱温暖,可情爱,是这世间最不可信的薄凉玩意儿,就像烟雾,情浓时声势浩大,铺天盖地,将人完全萦拢其中,仿佛一世都将如此,可,或仅因世事风吹,或仅仅是时逝,这烟雾,就会渐渐消散殆尽,了去无痕,所谓一世至白头,普通人都难做到,何况是宇文泓这样的追逐权势之人,一时的情爱或许是真,但难敌更深的诱惑,就像他的母亲和那个人……
……那个人,多年前为权势二字,放弃了他们母子,视如草芥,不闻不问,几年前,又为权势,同他们再次谈起了情爱、亲缘,身在北境时,为了母亲,他为那个人所谓的大业,默默做了许多,暗联皇家赵氏,挑动宇文氏内斗,为了母亲,他一一完成了那个人的交代,而后离开北地,但后来事情发展,却并不如那人所愿,北雍并未在宇文焘身死后,于内斗中四分五裂,好叫南雍一一蚕食,他低估了宇文泓,那个人亦是,正如天下人低估了宇文泓的能耐,无人能想到宇文泓成了乱局中最大的变数,竟真能稳住欲乱的局势,踩着父兄之死,逼着北雍皇室禅位,建立殷朝,稳定北境……
……但,这样的稳定,也或许只是一时,宇文泓上位后的疯癫暴戾,又成为了新的变数,看似稳定的北殷时局下,并不太平,就他所知,南雍与北殷皇室,尚有一线未曾断绝,就宇文泓目前这癫态,就算他对萧观音,是世所罕见的情比金坚、至死不渝,但,一旦有一日,他癫疯至无法掌权控局的地步,贸然将萧观音送回,就是将她置于更大的危险之中……
这样想着的阿措,其实心底也清楚,这样想着的自己,只是紧紧抓着一个理由,好让她在他身边,再留久一些,一日又一日,贪恋着不肯放手的他,不停地在心底问自己,他对她,到底抱以怎样的感情……
……是男女之爱吗……可他向来不信所谓的男女之爱……既不信,为何又在从前见宇文泓借着丈夫身份,与她百般亲近时,心底难忍嫉恨之火……
……抑或视作亲人、友人,在抱着一身残毒、如魑魅魍魉、孤独流浪北境苟活的日子里,是她,给予了他生的光亮,除了予他生命的母亲,他心中,就只有她一个人,他近乎如虔诚的信徒,守在她的身边,她在前礼佛,他在后看她,一季又一季流转的时光里,她就似他的佛……
……可她,却不会像待宇文泓那般,特别待他,不管是从前身为侍女阿措,还是如今这一方花苑的男主人,那样朝夕相伴的长长久久,比不过她与宇文泓的短短数年……
南国春日的沉默里,满园鲜花蓬簇绽放,蜂蝶飞舞,香气四溢,端抵是一幅热闹春景,朝气蓬勃,可画中的两人,却是静止的、清寂的,是天地间的两缕孤魂,阿措静坐良久,站起身来,向置在廊下的一道箜篌走去,轻声对她道:“我弹首曲子予你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