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泉宫,半山腰的哨岗已被击破,乱党蜂拥而上,所过之处寸草焚尽、尸横遍野。
华丽威严的大门烧塌了一半,宫墙颓圮兀立于黎明前的晦暗中,浓烟滚滚,尖叫声不绝于耳。
灯笼摔在地上,远处火光逼近,禁军统领和冯公公率领仅剩的几十名亲卫护着皇帝弃殿而逃,连车辇辎重和女眷也全抛弃不管,朝后门奔去。
脚步声靠近,众人惶惶抬头,只见一队禁军打扮的人马自庭门外涌入,约莫有百人。
皇帝没想到禁军中还有一队人马留存,不由大喜,可还未等他开口说话,便见数支羽箭飞来,贯穿了他身侧亲卫的胸膛。
“昏君无道,速来受死!”
听到这声狰狞的高呼,皇帝这才如梦初醒:禁军中出了叛徒,这群人是来取他首级的!
自登基十九载,前八年他兢兢业业、为国为民,也曾开创过河清海晏的中兴盛世,到头来却被逆贼逼迫至此,扣以“昏君”称谓。
皇帝怒火焚心,一把夺过亲卫弓矢,拉弦放矢,方才高呼的禁军叛将应声而倒。
“逆贼!”
皇帝束冠歪斜,道袍散乱,如同对着一个看不见的亡魂“嗬嗬”怒斥,“赵程,是你吗?手下败将,出来和朕一战!”
说话间又是两箭接连射出,钉在那群叛党脚下。
“赵程”是前朝废太子之名,这个名字一出,众人心中皆是涌上一股无名的寒意。
皇帝在潜邸时也曾手握重兵、驰骋沙场,余威犹在,浑哑的怒斥之下,叛军皆是心有忌惮地止住了步伐。
禁军统帅高见满头大汗,拥着皇帝后退:“陛下,不得耽搁!”
黑暗中,皇帝脚下一绊,弓矢脱手坠地,低头一看,却是几具被流箭射亡的侍从尸首。
见皇帝失了武器,如拔去爪牙的老狼,叛军霎时如梦初醒,一时箭矢如雨,追杀上来。
皇帝病急交加,气喘如牛,方才那几箭已耗尽他的全部力气。他眼瞅着身边的亲卫一个接着一个倒去,大势将去,纵铁血半生也难掩骇然。
正此时,一柄长戟破空而来,将提刀砍向皇帝那名叛将扎了个对穿。
皇帝鞋袜尽丢,被高见拼命拥扶着勉强站立,抬头望去。
魏皇后浑身浴血,长发披散,领着两百名残兵和宫人冲入叛军之中,以木棍、残刀甚至拳脚相抗。她大步而来,被鲜血浸透的真红大袖以襻绳缚住,利落地拔-出尸首上的长戟,于手中虎虎生威地转动一圈,再铛的一声顿于地上,震得尘埃飞扬。
“退守明光殿!后门山路已被匪军占领,现在出去只是送死!”
滔天的火光中,这个妇人发丝凌乱飞舞,竟生出了一夫当关的凌寒气势。
是了,皇帝恍然间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他也曾惋惜过:皇后魏泠果决刚烈,比其弟魏琰更像魏家人。
若非她是个女子,若非选择入宫为妃,她必能承祖上基业,做镇守一方的良将啊。
……
“挽澜,不要管我!”
焦烟弥漫,李恪行襕衫上沾满尘土,扶着沾血的廊柱勉强站立,痛心疾首道,“你连老师的话也不听了吗!”
刀刃拼杀声越来越近,周及却恍若不闻。
“身为学生,怎可弃老师于险境不顾?”
他鬓角齐整的束发散下两缕,解下外袍裹在风烛残年的李恪行身上,随即背对着恩师蹲身半跪,将自己清瘦挺拔的后背展露出来,“学生背老师前行。”
“挽澜,放我下来!”
李恪行蓦地被年轻人骨形突起的肩背顶起,浑浊的眼睛瞬间湿红,“突发此难,兵连祸结,老夫走不动了,衰朽之年,死不足惜。但……咳咳,但你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可走……”
周及腰背一沉,反手将老人清瘦的身躯往上托了托,艰难但平稳道:“老师曾教学生‘明德守善’,若我为自己苟活而背弃良心,我这辈子的路就止步于此了。”
“快看,狗皇帝的扈从!”
“看样子应该是个大官,抓住他们!”
火把伴随凌乱的脚步声逼近,周及看到满地刀刃折射的寒光。他咬牙背着自己的老师蹒跚前行,试图在这迷宫般陌生的殿宇中找到一条出路……
可他到底是个握笔风雅的文人,脚下一崴,朝前跪倒。
担心背上的恩师摔着,他竭力稳住身形,以右手撑了把地面,腕骨处当即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李恪行见状,只觉剜心之痛,悲呼道:“挽澜,松手!你我是儒士,不可如败犬般偷生,蝼蚁般无骨!”
周及没说话,额间青筋突起,试图再次站起,然而无果。
他不再挣扎,沉默地将李恪行护在身后,挺直的背脊斗霜傲雪,依旧保持着文人的风骨与气节。
刀影劈下时,额前碎发飞舞,他闭上了双目。
然而想象中的剧痛并未到来,一支羽箭从那名执刀的乱党胸膛射出,他倒下前仍看着胸口突出的矢尖,满眼不可置信。
周及睁眼,停滞的呼吸涌入胸腔,只见黎明的蓝白晨曦中,一条熟悉而纤细的身影手挽长弓,领着无数甲胄卫士冲出,将那百十名乱党斩于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