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宁街多食肆酒楼,到了辰时,朝食的摊位一路摆出篷布之外,赶早上工的食客络绎不绝。
一辆马车陷于路旁,牙轮崩坏,几名家仆与马夫正在抓紧时辰修缮。
茶肆雅间,周及换上干爽的大袖袍衫,濯手熏香,坐回书案后铺纸研墨,趁着修车的功夫重新誊写题卷。
日光穿透寒雾,枝头碎雪晶莹。
“宁做寒酥枝上死,不羡王谢屐下泥。”
楼下忽而传来一个年少清朗的声音。
周及笔触一顿,低声复述一遍,赞道:“好诗。”
“一夜东风消玉骨,焕我人间万户春。”
最后两句咏雪言志,其狷狂之意,倒让周及想起了那个英年早逝的师弟。
周及搁了笔,问道:“楼下文圣何人。”
茶博士进门更换热茶,答道:“何以堪当‘文圣’,是明德馆内几个儒生罢了。早课之后三五成群来此饮茶,偶尔斗诗,不想扰了贵客,您若觉得喧闹,小人可让他们静声。”
“不必。”
周及道,“有此报国之志,实属难得。”
“您雅量。”
此处临近学馆,多文人雅士,就连茶博士亦是识文断字,见周及一身文士气度,如霜似雪,便趁着泡茶的间隙敞开了话茬,“前不久明德馆扩招,只要才华出众者,入学后非但可以免去束脩,还有津贴奖赏,吸引了不少寒门学子前来就学。这不,虽是隆冬,却已欣欣向荣。”
“此乃好事。”
“嗐,也未知好坏。”
茶博士朝楼下的方向努努嘴,“他们大多家境贫寒,十年寒窗苦读出身。天家明面上说着惜才,唯贤是举,去年春太子殿下还下榻明德馆听过临江先生讲学,可又有何用?今年的恩科进士中有几个真正的寒门?明德馆贤才辈出,更是无一上榜,您说可不可笑。”
周及略一沉吟,不由思及师弟沈惊鸣生前所图变革之事。
“更可笑的是有些官宦子弟,为了让自己脸面过得去些而参加科考,再卖通关系混个一甲进士。要知科考可是寒门唯一的出路啊,这些达官显贵占尽先机,生而赢在起点,却还要弄虚作假,挤翻贫苦之人的登天之梯,啧……”
茶博士见周及沉默,猜测他大约亦是官宦子弟的一员,心中一紧,忙不迭打止道,“您请用。”
说罢一作揖,提着茶铫子匆匆下了楼。
周及倒丝毫不介意,起身推开窗扇。
楼下几名儒生结伴而行,有人高声唤道:“沈惊秋,等等我!”
前方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回身,朝同伴露出一个恣意朝气的笑来。
虽面目模糊,但周及对这个名字有印象。
沈惊秋,沈惊鸣的胞弟。这个少年,也来到了他兄长曾振臂高呼过的地方。
抬首望去,满目萧索灰白。然寒雪之下,孕育着来年的万木争春。
……
崇文殿,内侍陆续奉上文秤和棋篓,点燃兽炉中檀香。
如春的暖香中,赵嫣好奇问:“今日不讲骑射?”
闻人蔺示意她坐过来些:“殿下身子不适,骑射不急于一时。”
不知为何,赵嫣总觉得他那句“身子不适”别有深意。她下意识垂目,不自在挪了挪身形。
上弈课时,闻人蔺素来是一对二:他手把手教赵嫣排子布局,还能兼顾与裴飒对弈,饶是一心二用也从未有败局。
闻人蔺扫了眼不远处落子的裴飒,淡淡道:“六之十一。”
李浮遂按照吩咐,替他将白子落在相应的位置处,裴飒的断眉立刻拧了起来。
闻人蔺游刃有余,在赵嫣的对面落下一子,声音有些慵懒:“姓周的教到哪儿了?”
他好像从不会好好称呼周及的姓名。
赵嫣心中腹诽,执子托着下颌思忖片刻,回答道:“《孟子》《周礼》皆讲完了,迎冬前讲到《唐鉴·中宗篇》。”
闻人蔺颔首,一连点了“取义”“台谏见论”等七八个重点,随意道:“考题多半出自这几处,殿下着重温习。”
年底考课非同一般,所做文章甚至会交予皇帝过目,赵嫣这些时日受魏琰一案奔波劳累,不能静心温书,的确有些忐忑,惟恐水平不够露出破绽。
此番听闻人蔺这般说,便认真默记下来。
一旁的裴飒耳朵动了动,倾身想要偷听,却见闻人蔺漆沉的目光压来,波澜不惊道:“这步棋,世子可解出来了?”
裴飒对闻人蔺不敢不服,值得坐直身子,继续冥思苦想。
闻人蔺与赵嫣执子对弈,时不时就方才圈中的重点问答一番,大部分时辰是赵嫣在叙述见解,闻人蔺间或出言纠正,一个时辰转瞬即过。
赵嫣望着满盘黑白交错的棋子,抻了抻腰,只觉内心从未有过的充实。
“不错。”闻人蔺靠在椅中,含笑看她。
赵嫣总觉得他的目光不似从前凌寒淡漠,偶尔望过来时侵略性十足,让人莫名心跳发慌,便趁人不注意,警告似的瞪他一眼。
闻人蔺交叠双腿,坦然受之。
又温习了大半个时辰的书,用了些点心,方见周及裹着一身寒霜入了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