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一旁的秀才并不讶异。
村民都认为,此子非凡,宛若天降之人,这玉貌仙君能寻来这穷乡僻壤,可不就是为了收徒吗?
那少年却愣住了。
“师……”
“……父?”
遥远的称谓,仿佛启开了他记忆中的一缕明光。
可惜,明光只得一瞬,霎时无踪。
常伯宁垂目,静望于他。
指月君苦心孤诣教导出的绝世之才,如今回归了最初的一株青苗,需得甘霖浇灌,沃土滋润,置于世外,未免寂寞。
现今,以丹阳峰林山主的能为与眼界,或许无法很好地栽培于他。
而自己虽然智慧不足,好在在剑与道上,尚可传之二三。
这是丹阳峰的未来,是道门未来,亦是他赎罪的最好方式。
常伯宁再不发一语,掌心朝上,放在少年眼前,等他回应。
不知过了多时,一只比他小了许多的手悬起,虚虚搁在他摊开的手心之上,指端犹疑地蜷了一蜷。
他乍然醒来,登上自制的小竹筏,漂流许久,不知前路,不知未来,唯有流水白鹤相伴。
三月以来,少年虽有形体,却仍如漂浮于人世的鬼魂,飘飘然踏不到实处。
蜷缩的指尖试探着探出,触及了温暖的、带有杜鹃花香的指尖。
于是,他找到了他的人间。
“你……”
常伯宁稍作停顿,略略静思,再张开眼时,心中有了一个相对自己而言、堪称离经叛道的主意。
他问:“你今年,年岁几何?”
“忘却了。”少年温驯答道,“但听村人所言,该是在这世上虚长了十二载。”
“十二载……”
常伯宁再度确认后,敛起了眉眼。
在天下面前死去的唐刀客,叫做时叔静。
而他的韩道友,离去十二载有余,年岁恰恰相合。
如今,魂兮归来,也是合情合理。
“那么,从今日起,你叫……”
“你叫,韩兢。”
……
待这新结的一对师徒下山时,已是云销雨霁。
千形万象,映水藏山。
常伯宁担心韩兢现在不适应驭剑乘风而行,索性牵着他的手步步下山。
行走间,常伯宁隐隐听闻他足下传来唧唧的水声,一时诧异,转头查看,竟发现他裤子之下,是一双赤足。
往日,他在小舟之上,无需鞋履。
然而,这双赤脚用来跋山涉水,就显得有些艰难了。
常伯宁嗔怪:“怎么不说?”
韩兢轻声道:“不想给师父添麻烦。”
常伯宁颇为无奈,将人抱在臂弯,取出一块干净帕子,将他脚底足缝的污泥一一拭净。
韩兢略有无措,只是小兽似的闪避,指尖抓紧常伯宁袖口的一片暗纹刺绣。
待拭净之后,常伯宁把少年转至背上,道:“山路泥泞,我背你走。”
韩兢隐约知道自己拖累了师父了,诚恳道:“师父,走过这一段路,换我背你。”
常伯宁失笑:“你……等你长大了再说罢。”
韩兢正欲安安静静地靠在他的后背上,汲取这忽来的温暖,乍然鹤鸣声起,他回过头去,只见一直随于二人身后的白鹤,高叫一声,竟不再盘旋留恋,身入青云,形影消匿,只在空中留下一道流影残迹。
韩兢呆了片刻,喃喃念道:“……鹤先生?”
然而鹤入云间,再没有出现。
常伯宁随他目光看去,也是困惑:“嗯?你的鹤呢?”
韩兢轻声道:“不见了。”
常伯宁一抿唇:“……你莫要怕,闭上眼,环紧我。”
言罢,他轻提灵力,纵身至云头之间,张目四顾。
然云海茫茫,终不见鹤之归处。
常伯宁有点懊恼:“……”唉呀。
身后的韩兢乖乖地闭着眼询问:“师父,鹤先生呢?”
常伯宁苦恼了一阵,要如何哄小孩,终了,还是实话实说:“飞走了。”
“……是吗?”
韩兢顿了顿,却很快以欢声道:“走便走了吧,我不是它的牢笼,这些时日,是它在照顾我。它一只鹤,也会过得很好的。师父,莫要为此烦扰了。”
常伯宁哑然。
……你何须安慰我呢?
你以前总是这样,没有自己吗?
千言万语,到了常伯宁唇边,也只剩下一句淡淡的“嗯”。
顶着白昼浓云,师徒二人,往风陵而去。
而鹤影,是当真再不见了。
……
飞光飞光,明明如日。
鹤影掠入万顷琉璃,化一轮金鉴,绕天际翱翔不止,宛若双阳在天。
振翅高鸣,鹤唳九天。
不多时,天门竟尔洞开。
鹤身转为艳红鹤形流光,飞快遁入其中。
不管此奇景会引得下界之人多少惊叹,鹤直冲入上界云霄,灵羽拨开层层迷障,脱有相之躯,化无形之光。
待其前路一片澄明时,鹤光直入一处仙山门庭之中,直觅其主。
而其主,正在其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