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坠“遗世”魔窟前,封如故从未想过,他今后的人生会是如何。
因为他根本不必去想。
他是天之骄子,华莲重葩,天生属于长天大河,垂虹星斗。
他那时太过年少,意气昂扬,以为自己保护得了所有人。
而当丁酉率部袭来、炸开林雪竞容留他们的小院,荆三钗被炸至重伤,倒在他怀中时,封如故在一瞬之间,动摇了对自己的认知。
好在,封如故从不沉溺在多余的情感当中。
他马上想到,林雪竞刚才转去了后院。
彼时,封如故不知林雪竞究竟是丁酉的内应,还是和他们一道遭到了丁酉的伏击。
若是前者,封如故必须杀了他。因为他知晓了太多他们的秘密。
若是后者,封如故亦需为了收留之恩,救他于危难。
他封如故,生平从不欠情。
然而,当砍杀了一名魔修,闯入后院中时,封如故停住了脚步。
一名穿着林雪竞鹅黄衣衫的人,面朝下倒在洪波似的火海中。
他清雅的面庞,被橙红烈火吞噬焚尽。
而被林雪竞随身携带的试情玉,在巨大的爆·炸作用下,被气浪从他腰间扯落,滚在了距离封如故不远处的地上。
封如故被扑面的热气烤得面皮发紧发涩。
他一脚踢开焚烧着林雪竞的几段木头,冲到他身侧:“林雪竞!”
林雪竞静静倒卧在地,鹅黄衣袂被火舌舔起,飘飘欲向天际,但很快,泼洒的火焰将那一段衣袂拉回,在滥舞的狂火中化作一段焦炭。
封如故蹲下身来,去摸他的胸骨。
在该生有骨头的地方,他只摸到了一团软绵。
——在灵力爆散开来的第一个瞬间,林雪竞便正面承受了所有威力,胸骨被炸作无数骨片,楔入了他的心脏。
那样一个海阔天空、放眼人间,笑谈“闻名天下”的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在了自家的后院中。
刻不容缓,他无暇为林雪竞善后了。
在火势蔓延开来前,他背着重伤昏迷的荆三钗,自后院腾腾的烟尘中冲出。
在最后一刻,他回首望去。
隔却朦胧的火雾,封如故见到,他整个人被肆虐的火龙吞噬殆尽。
同样是一个自矜才能、心比天高之人,却死得无人知晓。
在前院组织道友疏散的韩兢见他安然归来,松了一口气,问他:“林雪竞人呢?”
封如故低头撕下前襟,把昏迷的荆三钗固定在韩兢后背上,借此有意避开了韩兢的视线,短促道:“没找到。”
此时,他不愿说命如草芥,不愿说那人在“火里烧着呢”,他宁愿相信那是林雪竞使出的金蝉脱壳之术。
同为骄傲之人,封如故与林雪竞奇妙地产生了一丝共情,以至于他不愿相信,林雪竞会死。
……人不该就这样轻易地死去。
他不会再让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就这样轻易死去。
至少在那一刻,封如故骗了自己。
而人的奇妙,在于欺人时,难免自欺。
想着想着,封如故当真开始怀疑起了自己当时在林雪竞后院中所见的一切。
林雪竞,或许当真没死?
那消失于火中的,或许是一个替身,亦或是他的幻想?
封如故始终不信,林雪竞会是丁酉派来赚他们性命的卧底。
因为那样聪明的一个人,没有做卧底把自己卧死的道理。
后来,韩兢消失,三钗重伤,他没有诉说心事的对象,索性不再提起此事。
唯有一点隐隐约约的念头,和那块在他记忆中掉落了的试情玉,在反复提醒他,面对现实。
后来,在丁酉的牢狱中,已怀死志的荆三钗突然问起了封如故,林雪竞是否是内奸。
封如故也想知道这个问题。
所以,他在半夜三更唤来了丁酉。
丁酉送来了答案。
林雪竞不是内奸,同时,魔道也没能找到这个奸细。
是啊,因为他在火中,化作一具面目难辨的焦炭了。
彼时,封如故身陷无间地狱,锐气被每日挫磨,却是越磋磨,却清醒。
听到丁酉的答案,他眼前再现了那一抹被火焚尽的鹅黄衣衫。
封如故不再自欺。
他开始承认,这世上确有人力不可抗之事。
譬如天命。
但封如故从不打算认命。
天只可夺我命。
但天亦不可逼我认命。
所以,踏出“遗世”之后,封如故没有沉沦在变成废人的悲伤中太久。
因为那毫无用处。
伤口很疼,疼得他难以入睡。
他就趁着伤口疼痛时,睁着眼睛,直望窗外月光星流,无比清醒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常伯宁见他日日发呆,生怕他想窄了,便搜集了些修身养性的书与字帖,供他闲暇时翻阅。
封如故躺在床上休憩,抬起未受伤的右臂,握书而观。
看到“修短随化,终期于尽”一句,封如故把散发着墨香的竹书册覆在了自己脸上。
……去他的终期于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