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坐落在山顶, 香港大学之上。沿薄扶林道下车,小山坡上可以先看见钢筋混泥土的房屋, 是医院的太平间, 二十几级台阶将它的大门与巴士道连在一起,方便停灵。背后有一条叫作情人道的幽长石径, 通往山上的医院。
一只厚重棺木从医院大门抬了出来, 似乎为显得尊重, 所以摆在事先备好的钢架上。一只铜盆放在棺木前, 盆里烧着纸, 几个华人跪坐在铜盆前或假或真的哭泣, 白人医生在一旁静静凝望, 常年温厚的脸上显露出一些异样的冷漠, 大概也是上帝赋予死亡的庄重氛围使他们与这里不太协调。着暗红长袍的和尚在一旁敲打着不知名的乐器,音色刺耳喧哗。
海风呼啸起来了, 刮动山顶茂密树林一阵阵呜咽, 使这里像欧洲大陆更北边的冰冷岛屿。现在是夜里九点半,医院的窗户零星亮着灯。为了防潮,地基比寻常建筑更高,庞大的花园令它仿佛一座东方亚述古庙塔。所有东西都在暗处静静凝望探照灯光下的医院, 包括海里的船只、山顶医院鹅黄的墙壁, 以及医院对面的华人墓地。
别克车疾驰上山来, 在太平间外猛地急刹车, 刺耳声响盖过远处救护车与近处的锣钹敲打。车门打开,车里下来一个高大西仔, 他急躁的步履吸引了台阶上所有人的瞩目。但他脚步一刻未停,沿情人道匆忙上山,然后又停了下来。
这条二英里长的碎石路之所以被称为情人道,因为距离大学不过十分钟步行距离,路旁种满杜鹃,松树繁茂,入夜松风阵阵,又可以轻松窥见整个海湾与九龙,环境优美,是情人幽会的好所在。唯一的不足兴许就是道路对面的华人公墓,与道路尽头的太平间与医院。
为方便病人晒太阳,情人道每隔一段就会有一只石椅。石椅上蜷坐着个学生模样的华人女孩,夜里很冷,她在褐红的薄呢连衫裙外罩了件带绒毛的奶油色开什米尔羊毛衫。开衫没有系扣,抱膝坐在医院外的石板上,下摆将细瘦的腿罩住,显得更加淡薄瘦削。她手头攥着一瓶阿奎亚牌维他矿泉水与一只药瓶,正对着树林里的碑林,不知在发什么呆。但太平间外的人们已经不感稀奇了,因为她已经在这里坐了快半个多钟——也许生了什么病——他们一开始这么想。直至那年轻人放缓脚步朝她走过去,几个哀哭的女人脸上都有了种恍然的表情,哦,失足的大学女生与白人的渣滓,原来是这么回事。
锣钹与诵经声重新响了起来,连带海岛的松涛一起。直到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几尺之外响起时,还是令她吓了一跳。
“西!”她瞳孔收缩了一下,勉强挂起的微笑让她脸色更显苍白,“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终于松了口气。五点半钟坐上邮轮到现在,仿佛是他四小时内的第一次呼吸。他没有讲话,沿碎石路慢慢靠近,问她,“那是什么?”
她摊开手心,那是一罐阿司匹林。
“For what?”他问。
“医生说我有点急性胃炎。”
“还有呢?”
她迟疑了一下,点头,“医生建议我仍旧去妇科做一次检查……”
顿了顿,他说,“做了吗?”
她点头。
沉默了一阵,见他等待回答,接着说,“苏珊护士叫我半小时以后去取检验结果。时间已经过了,我还没去。”
他轻轻笑了,“为什么?”
她耸耸肩,似乎想尽量使自己看起来放松一些,“有点怕。”
“哪个科室,哪个房间?”
“进门,左转……我忘了。”
西泽躬身。她以为他想说什么,但没有,只是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
后知后觉听见他说,“一楼,左转?”
她点点头,愣了一下,大声叫他的名字:“西!?”
医院就在碑林以上两百米的地方。他沿碎石道上山,大步走进在灯火通明的水门汀的大门里。
医院只有一条长长走廊,灯光亮堂,每一扇门上都用英文与汉字标明了科室。产科并不难找,但他仍旧在走廊上等了很久。
有个华人女士来做流产,她失血过多,送来时眼白上翻,早已失去知觉。值夜的护士并不多,几乎所有助产护士都被集中过来,给她做复苏与输血,在他赶来不久终于抢救回来。
终于等到苏珊叫他名字,走进病房时,几个小护士正用拖把拖去地上血迹,窃窃私语:
“……她在家里流了两天血,丈夫才将她送过来。”
“所以她的丈夫呢?”
“上帝知道他去哪里了,也许甚至都不是丈夫,否则为什么这么不在乎她的死活。谁知道呢。”
苏珊声色俱厉的咳嗽两声,小护士立刻噤声,执着拖把站到一旁,仰头看这高大白人穿过门廊走进妇科办公室。
苏珊满头大汗的坐在办公桌后头,显然刚才的流产手术并不轻松。她大大地喘了口气,问,“季淮真是你的?”
“我是她的丈夫。”
苏珊从圆片眼睛背后头抬起一只眉毛,对此表示十分的怀疑。
他一边说,一边从风衣内侧取出自己的护照,递过去。
苏珊看了看扉页上的鹰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