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文不太愿意她去远东, 似乎总觉得国家遭逢乱世,兵祸党狱, 没几处地方有好日子过。更何况香港是殖民地, 一切以白人利益至上,要是出了点事情, 总也讨不了公道。
淮真说, “我是大学生, 还是跟着教授去的。”
阿福道, “就是, 咱自己的国家, 什么公道不能讨?”
罗文笑, “你没听说过?租界和殖民地上人分九等, 一等的英、法、德、美国人,二等的日本人, 三等的白俄人, 四等的中国官僚,上海的五等上海人六等广东人,广东的五等的广东人六等上海人,七等的殖民地华人, 八等的江浙安徽佬, 九等的外地佬。”
阿福道, “妹妹是美国人。”
罗文嗤笑, “美国可更厉害,路上逮着人都能分三六九等。”
淮真接话道, “季姨尽管放心……不然,外地佬在中国可不要活了,要是出了事情,还能仗着美国法律给点庇护。”
即便她这么宽慰罗文,听完这席话仍觉得有点心酸。
洛杉矶龙岩的朋友家中有个在波士顿塔夫茨大学念书的女孩,因她念的是佛莱彻法律外交专业,是塔夫茨和哈佛合办的学校,所以阿福夫妇绕着弯子将那女孩邀请过来家中作了一天客。
本意是想让淮真打消申请去香港的念头,哪知那女孩却直道,“去得好!”
这回连淮真也纳闷,问她为什么这么讲。
女孩说,“哈佛还没招女学生呢,上次记者招待会上,Hummel教授众目睽睽下领回去个女学生,教务委员会、兄弟会、男学生和跟Radcilffe学院的女孩们儿也已经闹得不可开交。等你去了,还不知怎么欺负议论你呢。你申请开学两个季度跟教授去远东,不仅可以省去两个季度学费,也多留两个季度时间让他们商量出来怎么接纳一个女学生。不止他们,Hummel教授与你都省去许多麻烦,大家都方便。”
一席话,反倒安了季家两口的心。
不过既然两个姑娘都念了大学,决定也由她们自己做,家长顶多提提醒。再者,唐人街洗衣连锁生意决议做了起来,做大股东的阿福洗番衣两口子也要时常活动起来,更没工夫搭理这两个小孩儿,连云霞牙疼都不清楚。
淮真陪她去看的牙医。那医生拿小手电照去,惊叹道:“几颗牙都给虫蛀了。”
云霞道,“打紧吗?”
牙医道,“蛀牙倒不打紧,拿盐兑水多漱口。倒是两粒智齿长得太坏了,有点麻烦。”
淮真问道,“因为糖吃多了吗?”
云霞翻个白眼,“兴许是日本语讲多了,嘴都嫌。”
淮真好笑的不行。
又问医生,“智齿怎么办?”
医生道,“拔掉。”
淮真问,“有麻醉吗?”
医生疑惑,“有奥索方,阿米洛卡因和普鲁卡因,不过麻醉得自费。”
说罢便将麻醉剂的用量和费用算给云霞看。
淮真转过头去看医生手里那只高速旋转的电钻。她听过它转起来的声音,跟电视剧里打仗似的。
她试探着问云霞:“拔吗?”
云霞也小心反问,“不拔?”
淮真替她回答,“不拔。”
医生说,“不拔也没事,但要千万少生气,少熬夜……不过不能妊娠,妊娠前务必要拔掉。”
淮真道,“那就不拔,反正近期又不怀孕。”
云霞目瞪口呆,差点从检查床上跳下来揍她。
她一边躲一边大叫,“我这么讲是有理由的!”
她当然有理由,但她总不能说:这两年麻药费用够呛,还不够安全。二战催生了更安全、大量的麻醉剂,二战也会让她年轻的恋人进集中营。
不等那段日子结束,若是云霞还跟早川在一起,说什么她都会拦着他两结婚。
两人恋爱之后,唐人街有时一天能有三个街坊上门来骂;但凡两人有点意见分歧,总能扯到国仇家恨上去,一旦吵架,像两个国家在国际法庭上打外交战一样;话说重了,过几天云霞自己也很懊悔。
每每觉得苦恼时,便向淮真抱怨:“唐人街华人挨打受欺负时谁都嫌弃,不能跟国家共荣,却要跟国家共辱。”
淮真叫她少讲这样的话,否则阿福听见不知多生气。
她想起从前有天下午和云霞乘巴士去角堡,坐在石椅上看雾锁金门,云霞对她感慨说,“学校里都教‘去国怀乡,蹉跎岁月’,我们这些土生的小孩儿,也只能看看金门海湾里涨起的潮,哪里知道什么叫‘去国怀乡’?”
其实淮真也无法深切体会到“国耻”是什么。那是个很模糊的轮廓,印在每个人倔强脸上,像一场突如其来的亲人死亡,数年随时光消解后,却可以在每一个缺失的细节里真切地被触动。像她自己,来美国一年有余,一直生活在排华法案下的唐人街里,几乎没跟几个美国人有过熟络关系;现下要去中国了,陡然却觉得太平洋那头的世界更陌生,统统浓缩在几本读过的近代史里,连背景色调都是晦暗的。
云霞将她年轻的日本恋人深深藏了起来,从九月起,就连淮真也只见过他几次,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