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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西西比(1 / 3)

被子给热炉烤的暖融融的, 暖和之余,又让人觉得有点干燥。湿漉漉的消毒水充盈起来, 房间各个角落都带上公立医院的气味。淮真钻进被子里, 裹起来前闻了闻被子的味道,相当嫌弃。她莫名想念春秋的雨夜里的惠氏诊所, 惠老头往往会在烛台上方挂一盘安息线香, 给烛台烤出的厚重气味, 漫山遍野的, 自然又真实。不像西医院的消毒气息, 即便周围人山人海, 也让人从直觉里看到一台又一台冷冰冰的机械, 气息透着一股直白的死亡。

唐人街有的可远不止这些。那里不通市政暖气, 每家每户过冬都烧暖炉,不干不燥;旧金山夏天不晒, 南国来的人们却有捧竹奴的习惯;广东饭馆越洋来的菊花龙井普洱, 过冬挨家挨户的猪骨煲汤,香醇的药膳与木头香成就了唐人街的本色。有时候她觉得中国人的老东西真是精致又讲究,即便越了洋舶了来,丢了七分神采, 也让她这种现代人一年半载也难以参透。即便参不透, 也觉得沁人心脾到了骨子里。有时候她偶尔在白人报纸上看到对古老东方加以品评, 实在自大狂妄到极点。千年前丝绸路上的茶叶让英国人讨到了便宜, 得了一星半点好处便捧为至宝,到后来遇上南美的咖啡, 人人都觉得那是“二等货色”。若不是被英国人逼急了的美国人波士顿倾茶戒茶,几百年后连锁店火遍全球,咖啡搞不好永无翻身之日。

这样想着,淮真又觉得自己自大。毕竟虎门销烟与波士顿倾茶本质不同:一个是旧帝国行将就木,一个是新生命脱离桎梏。但她实在忍不住想要去计算:波士顿倾茶至今有多少年,两百年?从虎门销烟算起,两百年之后又是哪一年?

她趴在被窝里,手搁在枕头上将这堆话草草写在纸上,这里圈圈改改,最后成了一页纸的小草稿。小草稿打出来了,她就递给那个严厉批评她——“本地人不这么讲话”,还顺带教会她五种法式湿吻的好老师。好老师一声不响的接过来,盘腿坐在床尾的被子上给她改错。

她听见他在硬纸板上唰唰的写,一边有点郁闷。

转念又安慰自己,英文不那么地道事小,掏心置腹写了这么多东西,别人压根不在乎才事大。

于是她问,“你还很讨厌华人吗?”

他先说I don’t know,紧接着又说不知怎么描述这种感觉。

待又仔细想了一阵,最后他说,“有天我发现我的喜欢和我的憎恶相悖。那么要么是我的喜欢错了,要么是我的憎恶错了。要让一个顽固的人认错是很难的事,所以他们只好慢慢学会和彼此如何相处。”

淮真笑着问,“那请问它们现在相处怎么样?”

西泽说,“它们碰撞出了一种很奇妙的化学反应。它们其实并不相悖,天然可以共存,原始又天真,野蛮生长,像是种本能。”

她说,“我听不太懂了。”

“有一天,有个老修女骂你们这群该死的中国佬——‘竟然连宗教信仰都没有,这简直太可怕了。’但是我实在难以想象有一天会在礼拜堂碰到到你。所有的难以理解,放到你身上,突然都变得顺理成章。”他侧过头,在她嘴唇上亲了口,总结性的说,“That’s you.”

淮真回味了一下这个吻,觉得他潜台词在说“你这磨人的小妖精”,控制不住咯咯笑起来。

仔细琢磨了一下,她又觉得他说的这些,竟然和恒慕义教授讲的那番话不谋而合。

她说,“大部分人都觉得唐人街没什么好东西,除了大烟,赌博,暗娼。他们把唐人街称之为下水道。”

他说,“那也许不是喜爱,是上瘾。”

她说,“你也许也上瘾。”

他没置可否。

过了会儿才说,“我父亲以前在香港有过一个情人。后来回到美国,再也没有回去过。他结婚,有了凯瑟琳,与奎琳在社交场合是做模范夫妻,对她也不错。凯瑟琳十四岁生日那天,他喝醉了,坐在会客厅沙发上一句一句地讲着广东话——‘Aak kam,畀杯水我,Aak kam,Aak kam……’”

淮真自行翻译了一下,“阿琴,给我杯水。”

他点头,“没人懂广东话,但所有人都知道让他眷恋的不是奎琳。所有人都沉默着,直至他醒来也没人告诉他。祖父也没有,冷冷的看他当众出洋相。他应该比谁都知道,十六年过去了,他还没忘。见过我父亲那天的样子,才知道什么叫上瘾。我不想变成他,祖父更不想。”

淮真说,“所以你不喜欢华人?”

他说,“也不是,我不讨厌她。我已经不太想得起她长什么样,只有一些很模糊的片段。香港夏天很热,窗上镶的不是玻璃,是一层薄纱,我还想得起圆形窗户外湿漉漉的芭蕉,蚊子很多,不叮别人,只要我在绝对不会叮别人,抹了什么驱蚊的柠檬草膏也没有用,以至于我现在对热带仍有阴影。半夜被叮醒,看见她从父亲房里出来,坐在我床头摇扇扑蚊子。她话很少,在我记忆里只剩下跪坐在床头永远柔顺谦卑的形象。我喜欢她。但直至很多年以后,见过无数华人女性,她们反反复复印证甚至扭曲了那个跪在我床头的形象。以至于到最后,越来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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