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真正的烟馆,一边说:“你们来的真是时候,刚才才来了了几个老番警察。”
三少问,“那他们走了吗?”
“才走没多久。”
淮真注意到老板在三少面前称呼白人为较为正常的“老番”,而不是那种带着恶意的“番鬼”。因为像三少这样的混血儿,偶尔也被白人社会接纳,也常常被华人骂作“番鬼佬”。
接下来淮真便没时间注意别的东西了。因为烟馆里的一切陈设都非常有意思,比如一面一面的墙上贴的不是墙纸,而是一幅幅的春宫图。这些春宫图不仅没有马赛克,收集的体位极其常完整。淮真甚至在里面看到了仇英的真迹。
烟馆里有两间非常宽敞的大堂,里面摆着一张张床,床上躺着醉生梦死的客。再往里一些则是由一堵一堵墙隔出来的“雅间”,雅间里放着一张或者两张床。她从那一张一张床上,看到了非常多的白人面孔,他们当中有一些啜着烟筒里的烟,对着墙上的画像吞云吐雾。淮真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因为和西方油画上所追求的丰乳肥臀的女性完全相反,大多数这些画像都没有对女性身材进行刻意的描摹,更多的是小小身板,细腰与平胸。
洪爷躺在里面那一间大堂中间的一张床上,他们进去时,一个女人坐在床尾给他揉按足底关节,累的满头大汗。
惠爷见状,吭哧一声笑了,问:“够累吧,换人吗?”
女人拿袖子擦擦汗,视线扫过几人,“累是累了点。”
旁边坐着的男工立刻说,“阿英,要不换我来?”
女人白他一眼,累的没力气出声。
淮真突然想起惠爷告诉他:年级越大,筋骨越硬。
三月的天,地下室也阴冷,淮真见女工一身薄衫热的汗透,明白洪爷是真的老了。
洪爷眼睛微微睁开,又阖起来,摆摆手,“我叫你去警局看看六子的官司怎么对付,你来看我做什么?”
“不看看父亲,我不放心。”
“看我几时死?放心,不远了。”
三少面带微笑,只当父亲是个倔强顽童。微微躬身,请惠老头替他诊脉。
洪爷没睁眼,也没拒绝,问,“我怎么样你不早就清楚吗?”
惠老头说,“有人出大钱请我,我怎么能不来?”
洪爷大笑起来。
惠老头回头,叫淮真拿着药箱站在一旁看着。
诊了脉,替他摁压足踝,揉按头盖,疼的洪爷几次大声痛呼。
惠爷气得将他脚重重扔下,“你再吸几回烟,料是神仙也救不了。”
洪爷大笑,将烟枪擒在手头,说,“就是知道神仙也救不了,才住在烟馆,叫这玩意把我命吊着。”
说话间,有一瞬,洪爷微微抬眼瞥了瞥淮真。尔后像是了然于心似的,安然阖上。
就那一瞬,淮真看见他凹陷眼眶呈现一种深重的乌黑。她从惠爷那里仅仅学到一些皮毛,但心里仍旧咯噔一声,总觉得那像是人将自己生命挥霍到某种极致的征兆。
惠老头说,“你走不了。你也知道,小六爷那小孽障尚还撑不起这四十条街。”
洪爷面带微笑,缓缓说道,“若不是那小孽障,我尚还成不了这样。也罢,该负担的,早早晚晚也得担着。现下不成器,不还有你们帮衬吗?”
三少道,“凉生也是看五妈在白人那里平白无故挨打受委屈,咽不下这口气罢了。”
洪爷想起这事便气得哆嗦,“那拉丁妇,仗着法律不承认这桩婚,早早跟白人飞黄腾达,飞出这条唐人街去,我倒也省事。偏她没本事,飞不出去。有事上门求你,无事徒惹是非。若不是六子三天两头上她门与她那窝拉丁婊|子勾三搭四,她凭哪点能让人叫她一声五妈?”
三少知道这事正中了父亲痛处,便不再多言。
洪爷虽气着,仍挂心爱子,“倒也别顾我,早点想法子叫人上警局去。那小子给关了这么多日,伤得怕是比我重多了。”
三少道,“儿子这不是在想办法吗。”
洪爷便再不讲话。
惠爷给他看罢,直言告诉他:“我只能给你下几剂狠药,也不能保证你定能好。”
洪爷却笑着,“也是中国人的老东西好。像我这病,你能看出,白人却看不出。”
惠爷明白他的意思,万般无奈,也只再三劝道,“烟是真再不能吸了。”
洪爷此后不再说话,只笑笑,由着惠老头在他淤血痛处补上于治病微不足道的几针。
直至临走前,他都没同他们三人说上任何一句话。只扬扬手,将阿英又招了回去,嘴里旁若无人,像唱曲似的,慢悠悠地说着。
“老钟,我们年轻那时多好啊。那时女仔也多好呀,黑纱的唐衫,一根乌油油的粗麻油辫,一双木屐踢拖踢拖。一笑,明眸皓齿,一低头,风光尽藏眼底,一支洞箫悠长悠长,吹到你心里去。”
惠老头看了他一眼,慢慢地收了药箱,叫淮真背上。
一同出烟馆,两人再开口讲一句话。
连淮真也不知怎么,只觉得五味陈杂的,有些堵得慌。洪爷最后那句话,像幅画一样,在她心里头描摹出一个几十年前南国少女的模样,黑黑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