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九点。男人们结着伴从赌场迈步出来, 接着三五成群、勾肩搭背去杂货铺“下馆子”;醉鬼接二连三被酒馆老板叫人扔到大街墙角放着,恰逢扒手经过, 一弯腰, 只从衣襟里摸出一只干瘪的钱袋——要么就是赌光了,要么在酒馆里给人摸了去,总之没剩下什么。
华埠街边路灯点亮了, 天上一轮新月高悬。月光照不到的胡同里, 间或传来有节奏的男女喘息声;扒手一无所获, 背着手骂骂咧咧离开,徒留街边横七竖八躺着一具又一具酒气熏天的尸体。
两人不知谁踢飞一粒石子,咕噜咕噜滚进吕宋巷, 一对纠缠不清的男女吓得立刻分开了, 骂骂咧咧了好一阵。
正经人家女孩该回家睡觉,而这里热闹的夜才刚开始——夜里什么脏事都有,正是这知名红灯区里寻欢作乐的好时候。
洪凉生讲的没错。
“你记得戏院那个唐装青年吗?”淮真问他。
“唐装?人人都穿唐装。”
“他下手极狠,在察觉你是个白人前甚至想要你的命。”
过了会儿,西泽终于想起来, 笑了, “舞狮那个。”
“我会建议你与安德烈一起回去。”
“今晚这里有无数加州警察。”
“他向来无所顾忌, 今天甚至当众打架也没人阻拦。下手又极狠,你……”淮真想说你打不过他的。看了一眼他的神情, 改换成:“你见识过的。”
西泽盯着她眼睛看了会儿, 笑着总结,“嗯, 唐人街里没有法律,帮派组织横行霸道……这是我应该感到害怕的理由。”
说实话淮真也不确定洪凉生到底要做什么。提醒西泽小心一些没错。但男人这生物很奇怪,对他大喊“敌人杀来了快逃命啊”,有时效果往往适得其反。
她只好劝说:“小心拉丁女人。不要轻易让任何人进房间,还有……”她仔细想了想,“我仍想劝你今晚离开唐人街。”
“请放心,”西泽突然地笑了,“我没有那种轻易让人进房间的习惯。”
淮真有点懊恼:她要说的和他理解的完全不是相同的意思。
她现在只想踹他两脚。
残了正好,死了不亏,连带把这八千美金外债带进坟墓里,爱谁谁,老娘懒得管了。
但她到底没法像骂一个寻常大学男同学一样轻而易举把这番话骂出来。假如可以,效果可能拔群。
这种情绪并没有很好藏住,些许气恼的神情出现在那面部表情略微匮乏的小脸上,像个被压住了肉垫的猫。
西泽垂头偷偷看了两眼,突然有点开心。
被个该死的女人吵醒,一整天只睡了不足两小时。心情一放松,困意就卷上来。
他现在只想睡个好觉。即便约翰·加尔文来了也别想让他离开唐人街。
·
晚上十点,西泽已经睡下了,中华客栈舞会却才刚开了个头。在旧金山绝大多数中国饭店从舞池顶灯到管弦乐团都足够新潮的时候,中华客栈的舞池灯光沿用大上海那种老式荔枝红顶灯,“以旧仿旧”,用以带给来客那种在纵情享乐的东方舞池感。
回到大堂时,乐队正在演奏经典城市蓝调Hit the road Jack,在这爵士时代已经结束两年后,也不知道是否合时宜。跳跃的节奏里,一个中年男人将一个古铜色肌肤、身段曼妙的露背礼服女郎从人群中带进舞池。拉丁女孩踩着银色高跟鞋,随着鼓点,缓慢跳动起来,衣服上粼粼光点随之跃动,像个精灵;男人动作也还算优雅,但碍于凸起的大肚皮与摆动的燕尾服,稍显灵活的动作会使他显得有些滑稽。于是,这一对组合轻易博得众人的视线。
笑声与掌声里,淮真认出那拉丁女郎的面貌。身旁有人说拉丁女郎是天生尤物,说她很美,同时也在说:“她的舞伴是这次大赛对东华医馆的主要投资商。这老头今晚艳福不浅,他今年六十了,也不知吃不吃得消。”
旁边人问,“她太太呢?”
“既然都陪着丈夫来了华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巴史克先生受朋友邀请去了自由剧院,那里可是有全旧金山最著名的脱|衣舞女郎的表演,巴史克太太还不是得呆在客栈,高高兴兴,不能表现出一点不得体。”
淮真在舞池周围的人群里寻找一阵,没有找到洪凉生。几步寻到个熟人询问:“有见到小六爷吗?”
一名少年大笑起来:“找小六爷恐怕得等会儿,现在那地方你去不了。”
另一人见淮真疑惑,立刻解释道,“他在‘紫禁城’。”
紫禁城是个内华达州的中国商人开办的夜总会,从华埠闻名到整个加州,无数白人慕名前来成为这家夜总会会员,据说提供项目“远不止观看脱|衣舞女郎表演”。
她问,“那他还回来么?”
一个说“我不清楚”,另一人过了会儿又告诉淮真,“你可以等等他,小六爷说他晚些时候还有点事情得回中华客栈,恐怕不会玩到太久。”
三人还没聊一阵天,突然有人来替领班传话,叫所有侍应都过去一趟。
领班说,因为预计客人们会玩到很晚,老侍应不太讲英文,所以也许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