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孙子程煦的这一句话, 程百里没有马上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他只是忽然站起身,朝窗外望了出去, 书房里的沉默, 让时钟的声音,分外清明。
不知过了多久,程百里挪了挪步子,朝程煦道:“你今晚有时间, 陪爷爷去个地方。”
程煦不知道程百里在想什么,或许他心里并不希望自己离开, 或许, 他在想怎么留住自己。
总之,临近夜间十一点了, 程百里忽然让他开车去往旧金山。
夜色寂静, 车灯如道微光, 穿行于黑暗中, 一路不知开了多久,直到程百里浑浊的声音吐了句:“就停在这里吧。”
程煦奇怪道:“爷爷,这边是大桥。”
“就停在这里。”
某些时候,上了年纪的程百里,执拗的脾气越来越重了。
下了车后,程煦扶着他走上大桥,此刻的水面倒映着夜色, 像不见尽头的黑洞。
程煦没有问程百里为什么要来这里, 只静静地陪在他身边。
而程百里就这么无言看着这座大桥,握着栏杆的手背上,泛起了青筋, 内心里涌动的情感,就如这大桥之下的水底,暗流翻滚。
“五十年前,爷爷如你这般大的时候,在这里,送别了一位故人。”
程煦联想到爷爷今晚的反常,是因为自己说了那句要回华国的话,遂道:“这位朋友,是华国人?”
程百里点了点头,情绪似乎在隐忍着什么。
“他回国了?”
爷爷的目光,穿过黑夜,看向大河:“他死了。”
程煦蓦地一怔:“怎么……”
“从这里跳下去的。”
程煦有些难以置信:“华国人,跳河自杀?他为什么啊?等等,爷爷,您说,您在这里送别他?您亲眼看着他跳下去的?”
听到这话,程百里苦笑了声:“为什么啊?五十年前,那时候的华国,还处于清朝统治,而跳河的,不是别人,正是位大清驻美公使馆的陆军武官,他很年轻。”
程煦:“既是军官,便有一定社会地位,为何要走绝路?难道,爷爷您当时也帮不了他吗?”
“我帮了,我花了重金,才连夜将他从警察局赎了出来。但是,又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呢?”
程煦看着爷爷脸上的痛苦与愤懑,皱了皱眉:“他犯了什么错?”
“他没有错,他有什么错,错只错在,当时的清廷太懦弱,太无能!弱者,自带原罪!”说着,程百里指着大桥尽头:“就是在这条街上,这位年轻的外交官,因为扎着辫子,被他们的警察骂了句’华国人,黄皮肤的猪!’他强压怒火,跟他讲道理,说’请自重,华国人也是人。’结果呢,这个警察非但没有停止戏弄,反而指着他的长辫子,说是猪尾巴,还挑衅地捏住了他的下巴,伸手就打了一个耳光。”
程百里心口顿觉挫痛,哪怕五十年过去了,他每每想起都是痛:“我的这位朋友,他是武官,拳脚功夫了得。如何能容忍被人无端侮辱,一掌就把他撂翻在地。”
听到这,程煦憋着的气才稍微顺了些:“那这个警察赔罪了吗?”
程百里冷笑了声:“赔罪?这才是灾难的开始!这名警察被打后,吹响了口哨,附近的警察都迅速赶了过来,这位可怜的外交官,他以为,开头那个警察只是素质差,其他人都是讲道理的。可是,当他一五一十地把整个事情跟其他警察说完后,面对的却全是嘲讽。于是,他就亮明了自己外交官的身份,结果呢,这些警察,全都围着他打了起来,他们一边打,一边说’管你是什么武官,只要是黄皮猪就该打’。他武艺再高强,都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还是一群持械的警察。”
爷爷的话落在程煦心里,一节节地泛着凉,是那种无力的,悲愤与痛苦,明明没有错,甚至以为在一个民主的土地上,能找到正义,然而,他此刻明白了那句话:“落后,就要挨打。”
“不止,不止。”程百里深深地吸了口气,仿佛将自己五十年前最不想回看的记忆再次剖开:“他们打了这位外交官后,还不肯善罢甘休,把他绑在了大桥的栏杆上,辫子被揪了出来,像拴狗绳一样,拴在桥上。”
程煦难以置信:“就在这座,人来人往的大桥上?”
“是,这些外国人就像看猴子一样看他,嘲笑,谩骂,将他绑了一天,直到晚上,才带到警察局。”
说到这里,程百里拿出手帕,捂了捂眼睛:“在此之前,我并不认识他,而就在他被群殴的时候,我刚好经过这座大桥,但是,当时的我,根本没有能力阻止这一切,我只能拿着赎金,去求这些高高在上的警察放人。”
程煦看着爷爷,他口中的故事,哪怕是说出来,都已经让他感到窒息:“堂堂中华,竟受此侮辱。”
程百里眼里映着汨汨的河流:“后来,大使馆出面,要求警方道歉,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