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学学宫深处,绕过重重殿宇,是一方葱郁的竹林,竹林边上有碧谭如洗,其中谭水清澈见底,一眼便能看见谭底错落有致的石卵,以及摇头摆尾而过的赤色锦鲤。
像是一簇簇流动的赤焰在碧波中“兴风作浪”,于是大片大片竹影都被搅碎,破碎的竹影缝隙间,隐约倒映着一方八角亭。
亭中两道人影相对而坐。
一方棋盘搁在二人中间。只见其上黑白纵横,几无空余之地,厮杀已至焦灼之时。
天高云淡,清风徐徐。
二人皆聚精会神,目光不约而同牢牢盯在棋盘上,两张脸上透出几乎一致的专注。
同样身着月白襕衫,二人的气质却截然不同。
已过弱冠的青年相貌英挺,周身不自觉散发着似曾历经真刀实枪的气势,与读书人的文雅相融,颇有几分“儒将”之风;
坐在他对面的少年年纪虽轻,一身饱读诗书的风雅之气却不输积年的儒士,而这浓郁的书卷气中又透着飞扬洒脱的锐气。他有一张得天独厚的脸,哪怕苦恼地蹙眉,沉吟着如何落子,看着都犹为赏心悦目。
啪嗒!
最后一枚棋子落下,眼看棋盘上白子再无生路,少年轻轻笑叹一声,投子认输。
“棋谱有云:宁输数子,勿失一先!徐兄不动声色占尽先手,这一局是我输了。”
对面的徐庭亦搁下棋子,长长吐出一口气,他拂去额头冒出的细密汗珠,露出酣战淋漓后的畅快笑容:“侥幸胜了一目。中盘前本是谢兄占上风,若非一时不察中了在下‘暗算’,谁输谁赢难以料定。”
二人不急着收拾棋盘,反而从本局第一步开始复起盘来,一边复盘一边互吹起来。
“赢一目是赢,赢十目亦是赢,徐兄何必自谦?”从小到大便是在徐夫子与玄真道人这两位大高手的打击中走过来的,谢拾学会下棋以来,说过最多次的就是认输。正因如此,他从不执着于棋,输得太多时玩笑似地来一句“此局不算”也是有的。
故而他认输倒也利落坦然。
更不用说,前两局他都赢了呢!
徐庭却道:“棋者,以正合其势,以权制其敌。谢兄棋力不浅,却是以势胜而不擅奇计。在下连输两局,知己知彼,骤然设伏,而谢兄浑然未觉,是以入我瓮中。”
话音刚落,看到谢拾唇角莫名的微笑,徐庭突然灵光一现,不由目露期待:
“莫非谢兄已有破解之法?”
“不错。”
谢拾点点头。
他捻起一颗棋子,往复盘出来的棋局上突然一搁,好似画龙点睛,死局突然就活了过来,续上了一口气。
“如此,徐兄又如何应对?”
徐庭定睛细看,顿时眼前一亮。
他拊掌道:“妙手!”
说话间,他愈发聚精会神,注意力都集中在棋盘上。沉吟良久,徐庭终于落子。
这下轮
到谢拾陷入沉思了。
啪嗒,啪嗒。
又一局对弈在一来一往间开启。
不知过去多久,但见徐庭将手中黑子一拋,叹道:“以正合,以奇胜,奇正相和,方为上道。兵法之要,谢兄已尽得矣!”
谢拾却是连忙摇头:弈棋终究是纸上谈兵,论兵法,我连皮毛都不曾掌握呢。?”
只有真正上过战场的人,才能声称自己懂得兵法。不然的话不过是袖手空谈罢了。
想到徐庭的出身来历,以及他对弈时的种种表现,谢拾既意外又不意外地问:“徐兄亦通军略?”
徐庭没有否认:“耳濡目染,略知一二。”
谢拾只觉得他太谦虚了。
殊不知徐庭同样以为谢拾过于谦虚。这段时日相处下来,方方面面都自信十足的谢拾偏偏在弈之一道完全没有自知之明。
怎么说呢?哪怕他成天说自己在弈之一道毫无天赋,最多中人之姿,也掩盖不了他几乎能胜过府学里九成生员的实力啊!
徐庭不知道的是,从小便被徐夫子与玄真道人轮番吊打,谢拾弈之一道的天赋在这两人眼中的确是中人之姿,如今不浅的实力是看过太多棋谱、被反复吊打磨练的结果。
总而言之,在这条道路上,他可以凭借不错的天赋与努力抵达一流的境界。但一流之上的顶峰,他的天赋的确不足以攀登。
二人闲叙许久,谢拾这才知晓徐庭口中“耳濡目染,略知一二”所代表的分量。
此前已经说过,徐家历代从军,殊不知徐家长辈并非一般的边塞将官,徐庭的祖父昔年曾是追随平虏伯萧远的老卒,而其叔父亦在五年前北虏南侵一战之中立功。
——当初睿宗皇帝遇险,北虏兵围兴安,其叔父所在队伍亦被抽调前往勤王,三镇总兵薛敬立下大功不假,其他队伍也跟着喝了口汤。只可惜睿宗驾崩,功劳折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