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黍金黄之时,温峤来到了济阳。
他是自河内过河,先抵荥阳,再穿陈留,最终抵达了济阳冤句县。
一路过来,感想颇多,也记录了不少东西,这是军司王衍交给他的任务。
河内、荥阳二郡,基本都是在一片白地的基础上构建起来的。地方豪族有之,比如河内有山氏的庄园,有豪强苟氏、郭氏的坞堡,荥阳也有荆氏、郑氏、潘氏等士族,但整体而言,豪族力量并不成气候。
地方上坞堡少,村落多,甚至还有耕牧的胡人部落——规模较小,也不怎么迁徙,因为河内郡的水土条件实在优良。
在河内、荥阳二郡,官府的权威是相当高的,因为太守、县令等实权官员受到的掣肘少,温峤甚至认为在这些地方完全可以任用非士族出身的流官——事实上梁王也是这么做的,他喜欢任用自己的门生。
但进入陈留之后,局面就大不一样了。
度田数年,地方上仍然有不少坞堡、庄园,豪族在乡间依然是跺一跺脚就地动山摇,而这还是大力整顿过后的状态了,之前是什么样温峤不知道,但大概有数。
他于九月初六抵达冤句县。
自先帝以来,此地就没怎么被战争波及。
用士人的眼光来看,端地是一片世外桃源啊!
占地数顷的竹园、树林是必需的,士人离不得这个,不然就感觉生活没有情趣。
又有果园菜畦,供朝夕之膳。
牧羊酤酪,俟伏腊之费。
池沼足以垂钓,春税足以代耕。
更有麻田桑林,既可制衣,也可以当钱用。
总之主打一个逍遥。
济阴卞氏,簪缨世族,确实称得上“逍遥”了。
“老狗来了啊!”宿醉未醒的汴滔听到门僮禀报时,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出了大门,嘟囔道。
“没大没小。”温峤笑骂道。
说罢,推开汴滔,如同主人一般进了门。
汴滔不以为忤,呵呵一笑,跟在后边,又将他直接领到了自己居住的后宅中。
侍妾还躺在床上,衣衫暴露,见得汴滔、温峤进来,也不避人,但捂嘴轻笑。
“胆子不小,禁酒令没用啊。”温峤见得案几上的残酒,摇了摇头。
汴滔轻笑一声,道:“大门一闭,从生到死,一切俱足,管他外头怎样。便是有贼人过来,还有蓄养的家兵僮仆呢。”
温峤懒得反驳。
几百人、几千人的贼寇当然能抵挡,可若上万呢?像王弥当年裹挟了十余万众,不也攻破了不少坞堡庄园——事实上,王弥应该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兵”。
“此番又是来要粮的?”汴滔坐了下来,端起残酒,一饮而尽,打了个嗝后问道。
“有没有?”温峤也不和他啰嗦,问道。
“缓了两年,当然是有的。”汴滔说道:“可梁王如此横征暴敛,就不怕逼反天下士人吗?”
“我家这庄子,多少代人了。度田度了几个月,一干县吏天天坐在庄上,任我打骂也不敢走,只言是梁王军令,不敢违。好,我家让了,去济阴想办法购置田宅,冤句这边就当送给他了,可到头来还是要征粮,岂有此理。”
“我家粮食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我父我祖未出仕之时,大力治产业。茂林众果、竹柏药草、粮帛牛羊,一件件往外发卖,积实聚钱,每自执牙筹,昼夜算计,恒若不足,以至今日。”
“邵勋一来,家籍上的僮仆奴婢、庄客部曲年年变少。”说到这里,汴滔指了指屋子角落里的一堆竹简,道:“昨夜还在算呢,济阴、济阳两地加起来,只有宾客四千家了,这日子还能过吗?”
温峤无语。
他们家族在太原的产业算是毁了大半,别说四千家了,一千家都没有。温峤怀疑他在骂人。
“汝父为军谘祭酒,他也有难处。”温峤说道:“临行之前,我与汝父提及此事,多多少少还是要出一些的,但不是现在,明春亦可。你也不小了,该出仕了,或许能借此任个令长。”
“不急。”汴滔嗤笑一声,道:“我想出仕了,随时可以当令长。梁王不用我辈,还能用谁?家中现在走不开,我想当官时再说吧。”
温峤看了他一眼。
汴滔这人在庄园里待久了,对外界认知不够敏锐。现在可是有很多人出来争官位了,还抱着老黄历不放呢。
“莹之,可闻汴梁李家坞之事?”温峤轻轻敲了敲案几,问道。
汴滔闻言一愣,道:“梁王不至于此吧?我辈士人捧他,他是邵王,若不捧他,他就是邵贼。”
“莹之,你喜欢赌吗?”温峤问道。
“赌?”
“我十赌九输,现在不敢赌了。”温峤说道:“你知道梁王现在在做什么吗?”
“做什么?”
“他拉了一大帮武人、杂胡在围猎练兵。”
“练兵作甚?”
“他是武人。说话不好听,生气了就要杀人,你要和他赌吗?”温峤说到这里,指了指脑袋,道:“武人这里多多少少都有点问题,暴虐起来,你受不了的。梁王已经很能克制自己了,一旦让他放出心底的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