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棚下,张冲等六人围坐在一起,冻得瑟瑟发抖。
驿站围墙内有炊烟升起,还有香味顺风而来。
正门前停了一溜的车马,官员进进出出,高谈阔论。
官员们的马夫来到窝棚,与众人闲聊。
“竟是黑矟军新卒。”马夫高三肃然起敬,躬身行了一礼,道:“我家以前是河内的,乱得很,现在还有亲族。自黑矟左营搬过去后,贼匪销声匿迹,太平多了。上党羯人以前时不时南下,于道途劫掠。大冬天的,连你衣服都扒走,现在也没这种事了。”
张冲闻言有些脸红。
他还没入营呢,算什么黑矟兵卒?不过听了这话,心中渐渐涌起一股自豪感,原来黑矟军这么威武,剿杀贼匪之余,还震慑胡人不敢乱来。
“你家官人是……”陈县兵曹掾张冬背着一包袱胡饼回来,随口问道。
“并州山治中。”马夫看了下张冬的装束,眼光毒辣的他一眼就瞧出此人是县吏。
“原来是山治中。”张冬满脸崇敬之色。
其实他压根不知道这是谁,但治中从事可是刺史的重要幕僚,不是他能比的。
马夫也不理他,继续对着张冲等人说道:“黑矟右营的驻地就在洛阳郊野,就是不知道是洛阳、河南之中哪个县了。你们以后若成家,也在这里。嘿,洛阳人呢。”
“洛阳人哪有汴梁人好?”张冲忍不住说道:“至不济,当个平阳人也好啊。”
张冬开始给众人分发胡饼,一人一个。
待给到张冲时,看见他腰间的佩刀,眼皮子跳了跳,又让人给他舀了几勺豆豉。
这就是特殊待遇了!
梁王亲自赐下的佩刀,不知道为张家挡了多少麻烦。
张冲如果持此刀杀了他,官府估计都不敢立判死罪,还得请示一番——梁王的记性可好着呢,且时不时四处巡视,宫城关不住他。
这他妈的!
“这你们就不懂了。”马夫也从怀里取出半个胡饼,一边吃,一边说道:“黑矟左营在河内,右营在河南,将来如果再建个中营,保不齐就在弘农,三面拱卫洛阳。梁王终究是要回到洛阳的。汴梁的地位,就像国朝的长安、邺城一样,平阳则什么都算不上。梁王也就在那住几年,过后肯定忘了。”
“还不如定都陈县呢。”张冲旁边一人小声嘟囔了句。
此言一出,众皆大笑。
张冬摇了摇头,道:“梁王若能定都此处,以后就叫‘陈昌’了,如许昌故事。”
许昌最初叫“许”县,定都后变成“许昌”。
“陈县也不是不行。”张冲说道:“我等皆是梁王最早的国人,若天下有变,振臂一呼,数万兵唾手可得,谁能挡之?洛阳人能这么卖命?”
“现在可没多少洛阳人。”马夫笑道:“可若再来几万、十几万新洛阳人呢?那可大不一样了。你们黑矟右营其实就是新洛阳人。”
“高三何在?”石桥驿大门外站着一人,大声喊道。
“官人!”高三手忙脚乱地将没吃完的胡饼塞入怀中,快步走了出去。
山世回抽了他一下,骂道:“不好好看着车,四处乱窜作甚?天子贡品被人偷了都不知道。”
窝棚内众人又笑,好像天气也没那么冷了。
“给天子的贡品……”张冬往外走了几步,皱眉轻声道。
张冲也好奇地看了两眼,居然还有人给天子上贡?
不知道天子有没有饿肚子。
他突然想到了一个无厘头的问题:若将来有一天,黑矟右营奉命入宫城诛杀天子,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让他很惶恐,脑子乱糟糟的。
天子几乎和神明一般,真的能杀么?杀了会不会被雷劈?会不会折寿?会不会遗祸子孙后代?
他越想越惶恐,越想越恐惧,到了最后,脑海中只剩下当年跟随父母逃难时的场景:草丛之中,全是横七竖八的尸骨,甚至有人拿着刀,在一哇哇大哭的孩童腿上剔肉,嘴里念着“肉者无甜于活剐之骨上肉”。
“此贼可杀!”他心中猛然蹦出了这么一个念头。
“走了!日落前必须赶到东市。”张冬上前,挨个踢了一脚。
到张冲面前时,只提醒了他一句。
张冲慢慢起身,默默收拾着包袱。
风雪漫天之中,他们一行人终于赶到了位于东市的临时营地。
张冲看了看营房,又看了看不远处巍峨高耸的洛阳城,心中若有所悟:他们就是梁王的刀,让砍向谁就砍向谁,即便是洛阳城里的达官贵人乃至大晋天子,一样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