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上安城落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雪是从寅时开始下的,到了卯时,就已经积累了厚厚的一层,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
到了晌午,雪更是积到了一尺来厚。
临近年关,家家户户也都装扮了起来,不少廊下已经挂上了红彤彤的灯笼。红白映衬着,霎是好看。
主街上的积雪已经被清理干净,丝毫不妨碍人出行。今天街上的人出奇的多,而且全都涌向一个方向——法场。
今日是宋锦延等人被斩首的日子,亦是恒亲王一府被发配离京的日子。
去法场的路上,周仪经过了恒亲王府。偌大的亲王府邸已经丝毫不见昔日荣光,府前空无一人,萧瑟衰败,大门上交叉的封条诉说着这个家族的下场。
过往之人无一不唏嘘感叹,谁也没想到昔日的皇亲国戚,竟然会落得如此地步。
到了距离法场还有一条街的地方,周仪的马车停了下来
。
打开帘子,看见从宫中的方向过来的一行人,是刚从天牢内被带出来的恒亲王等人。
这乌泱泱的一群人穿着囚服,在漫天的风雪中显得单薄极了。
恒亲王消瘦多了,昔日的神气一丝也无。国字脸的轮廓都显得有些锋利,给他整个人增添了不少戾气。
他的眼睛不再清明,而是多了几分浑浊。厚重的手镣脚镣让他的步伐显得异常缓慢而沉重,脊背也佝偻了下来,像个垂垂老矣的老者。
他停下脚步,抬脸望向了刑场的方向,良久没有说话。
旁边一名侍卫推搡了恒亲王一把,恒亲王没有站稳,踉跄了一下,还是被旁边的另外一个儿子搀扶住才没有栽倒。
就是这一回头,恒亲王透过马车车窗,看见了里边的周仪。
他的情绪霎时间就激动了起来,浑身像是重新被注入了力量,眼中也都焕发了光彩,萌生出了丰富的情绪。
是憎恶,是仇恨,是不甘,是费解。
憎恶她一再坏掉自己的计划,仇恨她将自己满门害到如此地步,不甘心数年经营毁于一旦,费解为何会屡屡败于她手。
这些日子在牢中,恒齐王的思路出奇的清晰。他从前忙碌,很少有时间像这般闲下来,让他想想以前的时光。
他想了很多,从小时候,想到现在。
他是父皇的老来子,尽管他天资聪颖,却因为年龄太小,没有称帝的资格。父皇将皇位传给皇兄的时候,他还是个幼童。后来皇兄驾崩,传位于晟帝,他这个当皇叔的,甚至比晟帝年龄还要小。
他不甘心,他认为自己能力足够,只是生不逢时。
他觉得自己要是可以登基,一定会是一位好皇帝。
他甚至觉得自己的气运就要来了。晟帝身体微弱,且子嗣单薄,而他正值壮年,等将晟帝也熬走了,幼子即位,他还愁大权不能在握吗?
眼看着就要将晟帝那个病秧子给熬走了,没想到蹦出个桥隐神医,把晟帝又给治好了。
看晟帝现在的身体,再活个十年八载不成问题。
然后就是他的计划一再落空,他安插在六部中的官员被一一拔出,就连一手提拔起来的陈敬贤也失了势。他在朝中的势力越来越小,话语权越来越弱。
甚至还一度惹来皇上的忌惮,一再削他的权。
青石郡的行宫,是早就计划好的。那时候想着反正晟帝时日无多了,他驾崩后,他摄政,想在哪里修筑行宫都行。
不曾想,还没到那一步,事情却先败露了。
他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宋湛溪到底是怎么知道行宫这码事的,他们分明计划得如此隐蔽而周密。他问那些审问他的人,却没人能回答他。
他现在都在迷惑。
这最后一步棋,这至关重要的一步棋,到底是怎么露的风声。
看着不远处马车内那个容貌清绝的女子,恒亲王全身僵硬。
除去性别,除去年龄,从一个客观角度来审视,恒亲王不得不承认她的厉害。宋湛溪有了她,真的是如虎添翼。
他曾很想得到她,因为她漂亮而有风韵。现在他依然想,以为她很厉害,甚至让他觉得势均力敌。
在万千种情绪变化后,周仪从恒亲王眼中看到了欣赏。
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色欲的欣赏,而是单纯的,对她的认可。
周仪笑了笑,没有说话,放下了车帘。
马车再起启程,经过恒亲王身边的时候,周仪听见了他沙哑撕裂的嗓音:“你到底是怎么赢的。”
“命好而已。”周仪淡淡的语调中马车中传了出来,“上天注定,这次该我赢。”
前世用性命换来的教训和经验,终于在这一世成为了她的筹码,让她赢了这一局。
不是她多厉害,命好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