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老,这是南边新来的锦缎,”金汝为指着下人手中捧着的几匹布道,“您素来简朴,可快过年啦,也该鲜艳些。”
卢实在一旁煮茶,听了这话,只瞥了他一眼。
金汝为略有些歉然,“今年……略迟了些,这已是学生催促的结果。”
都腊月初了,料子才来,但凡费点功夫的针线都赶不及过年。
如今阁老虽然未倒,可终究权势威望终究不如从前,下头许多人,便敷衍起来。
倒是下两人棋的卢芳枝呵呵一笑,“都这把年纪了,还要什么鲜艳,倒是你们还年轻,留给家小穿吧。”
家小……
这几块料子都是男色,阁老特意提到家小,说的自然是有光。
金汝为心下一咯噔,面上习惯性堆起假笑,“老师……”
卢实抢在父亲头里说:“我与父亲今年并不打算会客,也穿惯了旧衣裳,锦缎贵重,太惹眼,拿回去吧。”
金汝为带了许多年礼来,若全部回绝未免太过绝情,就等于两边撕破脸了。
所以卢实看了看他身后,“补品药材留下,其余的都拿回去吧。”
金汝为这才松了口气,命众人跟卢家的人去登记了。
三人坐着说了会儿话,眼见气氛缓和了些,金汝为试探着问:“如今那秦子归又折腾出几个新花样,学生冷眼旁观,陛下倒有八分愿意,可咱们下头的人……”
自从卢芳枝去了吏部尚书之衔,朝中热议如沸,若非董春时时事事来请教,只怕连这点体面也没了。
可即便如此,到底大不如前,故而不乏人心浮动者。
金汝为今天说这话,就是想讨个示下。
卢实忽然冷笑了声。
金汝为听见了,也只装没听见的。
“有行啊,”卢芳枝将棋盘转了个方向,眯着眼睛打量片刻,终于落下一枚棋子,“你瞧,这么大个朝廷,这么大的国,可做的事情太多啦。”
金汝为的视线在卢芳枝颤巍巍的手上停留片刻,恭顺低头,“是,学生无能。”
“不,你很好,”卢芳枝短促的笑了声,从玳瑁眼镜上方看过来,“一个国家的臣子若只是内斗,没出息啊,没出息。”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也很空,像冷风刮过水管,飘飘荡荡的,但却听得金汝为心尖儿一颤。
卢芳枝像是没发现他骤然急促的呼吸,慢吞吞收回视线,又落了另一枚棋子,像自言自语,又像说给他听,“……损了自家元气,传出去,也叫那些番邦蛮子笑话。”
金汝为慢慢地吸了一大口气,然后更慢地吐出去。
“学生受教了。”
他站起身来,撩起衣摆,认认真真给卢芳枝磕了个头,“快过年了,先给老师拜个早年。”
盯着金汝为离去的身影,卢实忍不住冷笑起来,复又幽幽道:“都要捡了高枝儿去……”
说什么拜年,什么“
老师保重”的,你们不说这些欺师灭祖的话,父亲反倒好些。
暗处有私心也就算了,如今却跑到父亲跟前请示,不就是怕来日有损声名,给自己找退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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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也罢,歹也罢,”卢芳枝将棋盘一推,棋子一丢,朝他摆摆手,“都别怪他们。”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乎?
卢实去他对面坐下,听了这话就有些落寞,自嘲一笑,“事到如今,我自己都……哪里来的脸面怪旁人?”
别说金汝为,就连他,他这个父亲素来骄傲、疼爱的儿子,不也接受了昔日政敌的施舍么?
金汝为此人,素来奸滑,若他果然……只希望来日金家若得保全,看在昔日同门情分的份儿上,看顾卢氏后人。
若卢氏,还能有后……
卢芳枝伸手拍拍他的脸,浑浊的老眼中满是慈爱,“你很好。”
顿了顿,又道:“有日子没喝酒了,今日倒有些馋。”
卢实笑道:“这有什么,儿子还供不起您几口酒么?我亲自烫。”
“要白玉光家的烧酒,烫得滚滚的……”王焕对跑堂说,说完了又改口,“罢了,冷酒上来即可,我们自己慢慢烫了吃。”
“哎,两位稍坐,马上就来!”伙计复述了酒菜名确认,麻溜儿跑走了。
王焕转过头来,向对面的秦放鹤道:“今日大雪,吃些烧酒发散发散。”
秦放鹤朝门而坐,背后半开的窗棱间赫然是纷纷扬扬的雪片,好似从他头顶,就这么扑簌簌地落下来。
“殿下的汉话说得越发好了,”秦放鹤笑了下,自己执壶,先倒了杯热茶吃。
这位高丽王子本就精通汉学,留在国子监近四年,越发纯熟,如今不知道底细的,绝对想象不到这竟然是个外国人。
王焕的视线不自觉落在他拿壶的手上,五根手指又细又长,很白,但又不是大禄贵女的那种苍白和纤细,是一种……蕴含着力量和生命力的莹白。
非常可怕。
秦放鹤放下茶壶,收回手之前,食指在桌面上轻轻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