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家女很顽强,人还强撑着吊着一口气。杨作知道,她在等自己。抱着妻子跑到外面,认出杨作,妻子的眼睛猛地亮了亮,头一歪,便死在了自己怀里。
阿吉叔死在土路上,头被劈开了,手里还死死攥着一把苗刀。阿吉婆头下脚上地死在楼外踏脚的竹梯上,上半身扑在楼前的青石板上,衣服冒着烟却没有起火,身下汪着好大的一滩黑红色。他家的竹楼已全然烧塌,那段短短的竹梯还在燃着,火苗将阿婆的两条腿烧灼得焦黑,皮肉爆裂开来,黑色的是焦糊的肉,白的是骨。
杨作在寨子外面的一根尖木桩上找到了被穿腹而过悬在那里张着手脚已经僵硬的儿子。杨作将儿子轻轻放到妻子身旁,伸手向他小小的脖颈处探去,摸到那根红绳,将妻子给儿当作护身符的那枚铜钱一起取下,塞进宽宽的腰带。
寨子里响起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杨作在哭。
逃走又返回寨子的人在哭。
望见浓烟,外出打猎、采药奔回寨子的人在哭。
这个寨子里的人大都姓奢。
老大王故去以后,奢崇明和奢崇周二位头领在打仗不假,但杨作生活的这座小小苗寨并没有被波及更没有参与。不用问,这些遭天谴的孽事是汉人的官军干下的年轻一点的死者,头颅都被割了去——只有他们会用良民的首级换赏钱!
深山里这座小小的,与世无争的苗寨竟遭如此横祸,这是为什么呢?
杨作想不明白。
其他所有人都想不明白。
但大家都知道一件事血债血偿。
埋葬了死者,一把火彻底烧掉没燃尽的竹楼木屋和田里青青的庄稼,所有的幸存者,无论男女,无分老幼,义无反顾地投奔了奢王。
再后来,杨作跟着奢王去了重庆。听说要帮明国仇人去辽东打仗,杨作和同伴们都憋屈愤怒得说不出话来……不过,还是要听大王的。校场上,樊龙一枪刺死了狗官徐可求,忍无可忍的苗人终于被逼反,杨作的心里那个痛快啊!他第一个跳出队列,一刀便砍翻了面前的一个汉兵,随即就是一通好杀!
一个汉官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逃,官帽跑脱了,散乱着头发,一只官靴也掉了,身上的大红官衣被撕开,大半拖在身后的地上,就像他往日的官威。杨作赶前两步,一脚踹过去,那狗官踉跄地摔了个狗吃屎,转过脸来,猛然发现杨作的相貌迥异于他人,一半是为了乞命一半是震惊地喊道“你当是汉家子,为何却从贼?你当知大义为先!”
杨作一怔,他从没想过这种问题。不过,眼前的遍地鲜血叫他脑海里立刻浮现出血泊中妻儿的惨象,同时冒出来的还有这个问题的答案“呸!生在哪里、为苗为汉由天不由我;哪个待我亲,哪个待我仇,我若不辨,实不如猪狗!待我亲便是我亲,待我仇,便是我仇!平日里作威作福,死到临头却来以什么大义责我,兀那狗官,你是欺傻子么!”已经生硬的汉话掺杂着苗语从杨作的口中吼出,刀光一闪,鲜血溅了杨作满头满脸。待他抬起头,仰面便见到了骑在马背上的奢王。
通晓汉语的奢崇明从此也记住了杨作。
了解了杨作的身世,再加上作战勇猛,杨作在永宁军中迅速脱颖而出,成为奢王的得力干将之一。去援乌撒之前,奢寅特地来找杨作,神秘兮兮地告诉他,父亲想把自己的族妹许配给杨作,等回了赤水便亲自张罗婚事,以后大家便是一家人了。
可惜,那次在斧劈峡中了伏,赤水也被罗叛狗偷袭,随后就是在以著则溪、则窝则溪、雄所则溪的大山里一路逃……等再回到被烧成瓦砾场的赤水,未婚妻早已不知所踪,杨作心里刚刚升起的一团火苗没等燃起来便彻底、永远地熄灭了。
大王召集敢死队死守碉楼,杨作第一个站了出来。奢崇明很惊诧,但也没说什么,因为他从杨作的眼睛里看到了平静,看到了他对去往另一个世界已做好了准备,甚至,看到了他的期待。
奢王向杨作伸出手,沉声道“刀来。”
杨作拔出刀,倒转刀柄递给奢王。
奢崇明低头看了看多年砍杀已然崩出几道缺口的刀锋和用青布包裹的开裂的刀柄,轻声一叹“这刀配不得我的勇士。”旋即解下自己的佩刀递给杨作……
远方的山路上有了动静,草木在摇晃,一串小小的黑点出现了,明国的汉军开过来了!
杨作松开了挂在腰间的铜钱,将红绳提起,把铜钱紧紧地塞进腰带,右手握了握手中奢王的赐刀,耳畔又响起了临别时奢王的那句话“你我来世当为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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