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过堂 接印第三天,寅时(早上五点)时分,杨明桢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捂着脑门天人交战,突然接到报告:有人违犯夜禁,而且殴伤了巡更的皂隶。人犯已经拿获,请大老爷发落。 匆匆洗漱升了堂,衙役们扯过来一位:大红色的海蟒袍被扯破,露出里面的深紫色中衣、一脚赤着,另一脚上穿了只褐色绸面格纹皂靴、披头散发,旁边的皂隶手里捧了顶沾满泥土还剩一山(乌纱帽脑后的两翅,学名叫两山)的镶了金丝边的忠静冠(类似乌纱帽,方顶,三道梁),显是打斗中掉落的。这位虽鼻青脸肿,却还挺豪横,大马金刀地站着,嘴里的酒气大清早的很是呛人。旁边躺着被殴伤的更夫,鼻子被打破,满脸是血半真半假地呻吟着。 一宿没睡好的杨明桢还空着肚子,大清早的被酒味呛得有点恶心。眼前这位一身的五彩斑斓太怪异了:你若说他是个普通百姓吧,肯定不敢大剌剌“见官不拜”,那是自己找死、若说这位有官员身份吧,虽说凤阳巴掌大的地界自己初来乍到真可能不认识,可忠敬冠应该配忠敬官服才像话,怎么能穿个擦边球的海蟒袍呢?太祖爷规定文官服绣飞禽武官服绣走兽,绣个定制没涉及到的海蟒飞鹿啥的都是暴发户才喜欢玩的、若说他是个有功名的书生吧,哪里来的胆子把方巾换了官帽、而且是四品以上才能配金边那种!再说了,看那副模样,也绝不是个读书人! 是否是读书人,在古代太容易分辨了。隋唐科举取士之后,直到清朝,只要是通过正途得官,或者获功名者,大都是读书人。而那时都是私塾,随着先生一味摇头晃脑地念,错一句戒尺就打下来,十几年下来养成的习惯,那做派和举止是其他任何人学不来的。所以,别看古代没有照片等精确识别方式和即时通讯手段,上千年间,假冒官员的案件屈指可数。究其原因,一个是教育成本太高,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完全不识字肯定做不得这等事、另一个原因是言谈举止很容易被识破,哪怕是演技很好的戏子,装不得半日便会被官场上同僚看出破绽。等到了清末,捐官太多太滥,只要掏钱啥人都能混个官身,这等事才逐渐多起来。 正在琢磨着,主簿孟高第凑过来附耳悄声道:“杨大人,这位是三姨丈。” 杨明桢茫然道:“什么三姨丈,是你的三姨丈么?” 孟高第一吐舌头:“大人可折杀小人了……”然后趴在杨明桢的耳边一通叨咕,后者好一阵子才搞明白,原来这位是朱家一位远亲三表姨奶奶的老公。 三姨丈杵在堂下斜愣着眼睛看着,耐着性子等到孟高第说完了自己身份直起腰,才大咧咧向躺着的更夫一指:“麻烦杨县快点判了这厮。”然后又挨个指着那班壮隶*:“还有这个、这个、那个!都给俺狠狠打!俺可咽不下这口鸟气!” 班头顾阿义闻讯也匆匆赶了来,行过礼,凑近杨明桢案前有些委屈地小声分辩起来:“杨太爷,小的们也是没办法啊!朝廷明典,龙兴之地为防不法奸徒坏了龙脉,夜禁格外严。不查吧,万一有个闪失,灭门的大罪谁也脱不了、查吧,黑灯瞎火的也认不出哪位大爷是啥来头,求大老爷手下留情!”说着话复又跪了下去。 眼见着顾班头说话没什么底气,三姨丈更加嚣张:“狗杀材放屁!恁等聒噪!连本老爷都敢拦敢打?今天不活活打杀,还反了你们这般狗子!你是狗子们领头的,更不是好人,说不得,也得一并打了!” 跪在地上的顾班头没敢起身,挪了个方向,向三姨丈边叩下头去边小声争辩道:“三太爷您不叫人掌个名号灯笼(夜禁只针对百姓,官员处理公务外出,可以打出有官衔名号的灯笼则一路畅通无阻),反引个“秋月馆”的勾栏灯,还踹倒拦街栅栏,小的们误以为是歹人……” “放屁放屁!”三姨丈看都不看顾班头一眼,对杨明桢继续嚷嚷,“杨县快点打!教杀材们认得你家三太爷!” 那三姨丈本是去勾栏里耍,原想留宿于斯,不想相好的被旁人点了去,眼巴巴等到三更天姑娘才脱身出来。一个独自吃闷酒吃到半醉满肚子懊恼、另一个已被折腾得无精打采,两厢口角起来,一怒之下三姨丈执意要回,老鸨拦不住,只得备了盏院里的灯笼给他提着照路。每晚一更三点暮鼓响后,要道交叉路口便要拉起拦街栅栏。值守的衙役见到明晃晃的勾栏院灯笼自是要上前盘查一番,这位醉酒加满肚子气的三姨丈不仅二话不说就踹了栅栏,还动手打了人,于是被众人拿了…… 此刻的杨明桢并没有下定决心在国法和理智两者中做哪种选择,因此想学前任严直卿,先拖一阵再做决定。孟主簿看出杨县尊正在沉吟措辞,于是在旁打圆场陪笑道:“三太爷,您先消消气,黑灯瞎火的您也莫怪兄弟们一时认不出,不知道您是公干……” 孟高第是想给杨明桢找个两边都能下的台阶:一边是黑灯瞎火没看清人、一边是外出公干,两厢谁都没责任,打个马虎眼这事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