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认知让扶苏有些新奇。
像是打开了新大门,他注视着嬴政的一举一动,然后很快发现,这位他敬若神祇的皇父其实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严苛,哪怕他面沉如水,他的眼睛里也会有情绪,带着戏谑与揶揄,欣赏儒生们的好戏。
扶苏眉头微动。
不知为何,看着这样的阿父,他心头竟生出一种只要自己心平气和与阿父说话,那么阿父是能够听取他意见的错觉。
但他不想让这种感觉是错觉。
斟酌一路后,扶苏鼓足勇气向嬴政道,“皇父,儿臣以为,郡县制或许会比分封制适合如今的大秦。”
李斯心头一跳,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这位固执己见与陛下政见向左的公子何时竟有了这般觉悟?
下意识的动作,李斯抬头瞧了瞧天色。
金乌西坠,漫天残红。
——这太阳也不是从西边升起,从东边落下的,公子怎就突然开了窍?
李斯大惑不解,嬴政的疑惑也不比李斯少,他把在他怀里睡着的鹤华交给寒酥,上下打量着一脸忐忑的长子。
“为何郡县制更适合?”
嬴政问道。
“是因为天书。”
扶苏十分坦然,“儿臣曾让小十一替儿臣问天书,郡县制与分封制孰优孰劣。”
嬴政眸色微深。
扶苏继续道,“天书言分封制全是糟粕,毫不犹豫选择了郡县制。”
“天书觉得郡县制合适,你便也觉得郡县制合适?”
嬴政声音微沉。
扶苏抿了下唇,“儿臣之前之所以坚持分封制,是因为此时的大秦地域广袤,一望无际,不能以治关中之地的政策来推广九州。”
“那些偏远的地方刚刚归顺皇父,民心不稳,政令不听,若大秦强盛,皇父派过去的官吏尚能以铁腕手段弹压黔首,可若是时局动荡,这些官吏必会拥兵自立,成为新的诸侯①。”
嬴政眼皮微抬。
“可若是这些官员是皇父的嫡系血亲,政局不稳,他们便会勒兵勤王,保我大秦江山不会轻易为外人所得。”
“而他们的镇守一方,也能威慑到朝中心怀不轨之徒,让奸佞小人为之忌惮,纵然作乱,也不敢祸及江山。”
“可若是没有嬴氏宗亲坐镇四方,一旦执政者远逊皇父,便会成为权臣手中傀儡,而皇父消耗半生心血打下来的盛世江山,也只能由权臣糟蹋。”
“是以,儿臣才会请奏皇父,偏远边陲之地由皇父血亲来镇守。”
扶苏道,“至于那些六国原有的富庶之地,则推行廷尉提出的郡县之制。”
嬴政轻轻摩挲着拇指上的墨玉蟠龙扳指。
——这是他的好大儿第一次对他敞开心扉,讨论分封制郡县制的利与弊。
“但儿臣的担忧似乎是多余的,在天书看来,分封制一无是处。”
扶苏轻笑一声,唏嘘万千,“既如此,儿臣又何必固执己见,阻挡皇父推行郡县?”
这话他不爱听。
嬴政挑眉,“天书的话一定对吗?”
“既然是天书,自然是对的。”
扶苏颔首。
“错,大错特错。”
嬴政声色缓缓,“没有谁的决策一定是对的,天书也一样。”
扶苏微微一愣。
——天书,也会错?
嬴政问道:“若天书说朕是夏桀商纣,明主隐于黔首之中,你便要背弃朕背弃大秦,奉黔首为君?”
“这——”
扶苏声音微微一顿,“儿臣断然不会。”
“这便是了。”
长子与自己交心,嬴政颇感欣慰,哪怕好大儿远远达不到他的期待,但此时的他也愿意将一切掰开揉碎说给他听。
“你的决定不应该被天书所影响,更不应该盲目推崇天书。”
嬴政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天书与丞相与廷尉诸子百家没什么不同。”
“他们是辅佐你治理天下的人,而不是你需对他们言听计从,方能建立一个空前强大的国家。”
扶苏呼吸陡然一窒。
他终于彻底意识到自己与阿父的差距。
他信奉儒家,信奉天书,他让自己成为儒家乃至天书传递指令的工具。
可皇父永远不会。
天皇地皇与泰皇,在阿父看来不过如此。
那些盛名之下的五帝,在阿父眼里不过尔尔。
所以阿父称始皇帝,是天地人鬼神之共君。
他奉为神祇的天书,是阿父借以强大九州的工具,与丞相,与廷尉,乃至与诸子百家没有不同。
——阿父永远不会,也不可能让自己沦为祈求神明庇佑的天子。
他是皇帝。
德兼三皇,功过五帝。
天下九州,世间万物,要对他俯首折腰,称臣供奉。
“你才是这个王朝真正的主人。”
嬴政不急不缓,掷地有声,“而非天书与其他。”
偌大宫殿,寂静无声。
扶苏的心跳格外清晰。
他按了按心口,努力平息自己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