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唤朕…甚?”傅承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自和敬皇后薨逝,傅玉璋对他,便如最遥远的臣子与君,他不再唤“父皇”,亦不自称“儿臣”。 方才,他唤了甚? “九琢,再唤我一声?”傅承临自榻上走下,他矮下身子,视线只比傅玉璋略高一些,“再唤一声?” 傅玉璋静了静,再唤一声,“父皇。” “哎,哎,”傅承临连声应道,他因酒色而浑浊的双眼迸出光亮来,这是他最看重的儿子,亦是他与德西的儿子,“父皇随你去,随你去。” 浩荡的车驾驶出皇城,碌碌往北行去。 钟山在金陵城北,南临玄武湖。钟山南麓的五条山脉如巨龙伸出的五爪,试探着将要入水。傅承临登基不久,司天监为他选了其中一脉,修建永陵。 车驾停在山门的下马坊前。至此,诸人下马。 傅承临与傅玉璋亦落车,缓缓步入神道。神道两侧立伏虎、卧象,又有翁仲持笏,立于一旁。神道尽头有玄武驼碑,碑上尚未刻字。 神道之后是宝楼,宝楼高二重,如皇城一般,砌红墙,饰琉璃瓦,一架庑殿顶飞出庄重的曲度,在萧瑟的冬景里凛然生威。 和敬皇后的棺椁暂停于此。 步入宝楼,却是满眼的藏式装饰。四墙悬唐卡,画白、绿度母,亦有上乐金刚、吉祥天母护法,屋柱间满挂经幡,每一面五色经幡上都写有汉藏二语的《四甘露咒》。便是灵前点的,也是吐蕃送来的酥油灯。几位番僧坐于一旁,不停歇地喃喃念经。 傅承临并不喜欢酥油的味道,他甚至,不喜欢与吐蕃有关的一切。 但抬头看到眼前静置的楠木棺,他叹一声,接过留侍的婢女递来的长香。 他立在灵前,长久地回想。 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相信,他一直记得头一次见到德西时的样子。 那时,她戴着红珊瑚珠盘做的头饰,一头鸭青的头发分做两股,编成又粗又厚的发辫,静垂在胸前。她的脖上挂有玛瑙珠串与镂空的经盒,衬在一身朱红与藏青夹作的袍外,既繁复庄重,又有一丝奇异的好看。 她没有执扇遮面,亦不像汉地的女子,羞涩地垂着视线,不敢看新婚的夫婿。 见他走近,德西睁着一双杏眼,浓密的睫毛如太阳花一般张开,她问他:“你便是东晦说的秦王?” 时熹作为礼官,为他亲赴吐蕃,迎来吐蕃王的掌上明珠——这一辈唯一的公主,尼桑德西。 傅承临曾道,他娶尼桑德西,只为拉拢吐蕃,增加夺嫡的筹码,他如此说服袁氏,说服一众门客,他亦这样告诫自己。 然而,在那一片清澈如拉木错湖水的眼神中,他为何心脏猛地一跳? “我是秦王,亦是你的夫君,傅承临。”他说道。 大红的帷幕垂下,遮住了不知是谁的真心。 他与德西有过一段隐秘的过往,被他至今藏于心底,不与任何人分享。 那时候,他外出办差,德西在王府闲不住,便扮作小子,跟在他身旁。他们一道去岭南,吃了一篓又一篓叫贵妃痴迷的“妃子笑”;也赴贵州,在十万大山中迷失方向,差点没了性命;又北上到了燕云十六州,趴在山头看那一边的元人,羡慕他们善于奔袭的良骏。 他们一起做了恁多的事情,只是,缘浅,情也浅。 太康八年,他主持一场税制改革,却落了满堂输。风雨飘摇之际,他舍不下时熹,只得叫袁氏出了替魂鬼,自此,袁文翀没了胞弟。 他也再未踏入徽音殿,只将袁妃晋作贵妃,叫她宠冠六宫。 原来,为君者不可奢求一世情缘。 此时,傅玉璋的心情亦很复杂。 他知道,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母后有多恨傅承临,她只愿生生世世都远离他。可他竟带着傅承临来到她的灵前… 一旁的琉璃侍奉和敬皇后日久,做到了内廷的尚宫。和敬皇后去后,袁贵妃将六尚俱换作自己的人,琉璃便自请至永陵为和敬皇后守灵。 琉璃将点燃的长香递与傅玉璋,欲言又止。 傅玉璋阖上眼,似在虔心祝祷。然而,琉璃只听他用极轻的藏语说道:“母后,尚宫,原谅我今日带他来,污了这一处清净。不用多久,我定叫他离得远远的,母后若想回林芝看桃花,儿臣送你回去…” 那声音隐在念经声中,不凝神听,绝无法分辨。 琉璃看着已然及冠的傅玉璋,眼前却浮现和敬皇后怀抱幼子的景象,她只觉眼中涌上泪。 她屏息恁久,终于将那一层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