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记不清在土炕上躺了多少时日,不知今夕何夕。 几乎是镇日昏睡,清醒的时辰愈来愈短,她自知大限将至:“也好,早死早超生。” 近两日出现了幻觉,恍然间,她早无力动弹的病躯一沉。感觉很奇妙,明明身体像在坠落,却眼睁睁看着自己向悬浮于半空中的一柄铜镜飘去。 仿若被摄入镜中,铺天盖地的红色,闯进她的视野。 亦真亦幻。似梦又不似梦。 瑞兽香炉喷出的袅袅轻烟散开,缠缠绵绵地渗进红光。 淹没在光和烟雾里的一景一物,宛如笼着一层薄纱,迷迷蒙蒙,朦朦胧胧。 她分不出时光是在逆流,还是前进。 端坐于喜床的女子,好像是她自己,好像又不是。 她分不出眼前所见,是她自己的人生,还是别人的人生。 ※※ 金钩挂起的红绸帐下,凤冠霞帔的女子扯开蒙在头上的红盖头,面前骤然一亮。 龙凤喜烛的烛光、墙上贴的红双喜字,将新房里目之所及之处,皆染成了耀眼的大红,她眼睛不适地眨了眨。 “小姐!”陪嫁丫头石榴低呼。 “嘘——” 只见那小姐在唇前竖起食指,冲石榴轻声道,“别嚷。” 石榴踮起脚尖急急走近前来,压低声音:“新娘‘坐时辰’时红盖头掀不得,时辰到了也只能等新郎倌掀,奴婢帮小姐盖好。” 小姐的尊臀抬离喜床,石榴俏脸上的急慌更甚。 有大事要忙的小姐只得先安抚小丫头,伸臂搭上她的削肩:“莫慌,此间只你我二人,咱们做什么无人看得到。” “这不合规矩呐小姐,”石榴惶惶的神情掩不住眉间的执拗,颤声道,“小姐今日是新娘,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须得照着嬷嬷教您的规矩来。身不可妄动,口不可妄言尤为要紧。” “没人瞧见我不守规矩,我便是规规矩矩地守着规矩,你说是不是?”小姐收回手,眯起眼凝视她,“难不成,你想告发我?” “不不,哪能呢,小姐怎会疑心奴婢的忠心?奴婢伺候您的日子尚浅,却绝不是背主求荣的小人。且奴婢生死是您的人,又能向谁告去?实在是这规矩,”信誓旦旦表忠心的石榴,话锋一转,语气软和下来,老妈子般规劝,“世代相传,不能不守。” “守,我守,”小姐忙不迭地表态,“人不死都得守规矩,是吧?” “小姐慎言,”热血奔腾着上涌,冲得石榴脑袋晕,什么死啊活得,“不吉利的话说不得。” “这有何可惧,冲你姑爷那小身板,不吉利降不到你家小姐头上。”嘁,世上有嘴巴上说一说就咒死人的好事?那杀手以咒人为生?可在石榴天要塌的模样下,小姐唯有屈服,好声好气道,“好好,我不说,规矩啊人一来我就守,但请这会儿石榴姐姐切勿声张,否则召来了人,那可人人都会知道我不守规矩。” 而后石榴听着小姐嘟嘟囔囔,模糊是:“不婚不育芳龄永继,守寡保平安。”但石榴认定是自己听错,世上哪有盼着当寡妇的新娘。她压下一肚子的碎碎念,泄气地闭了嘴,任由小姐将红盖头随手一甩,跑去翻腾妆台上她那堆陪嫁的首饰匣子。 实际上小姐打小并不甚热衷穿衣打扮,只爱养花养鸟养鱼养乌龟,练练字,钓钓鱼,过得活似别个府上致仕赋闲的老太爷。直到她定亲,许是开了窍,迷恋上了金饰,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石榴认为自家小姐的脱俗之处,是她对出自知名大银楼花重金聘请的大师傅之手的成品兴趣寥寥,反倒把那些不入流的金匠按她随手勾勒的图样而打造的首饰,视为心头宝,平日都是她亲自收管,从不假手他人。 此时小姐摆弄的那一摞匣子,里头装的正是她的那些个金疙瘩。 石榴是受过系统的正规训练的合格丫鬟,主子不发话,自是不敢贸然插手乱献殷勤,只得在一旁干杵着待命。 永亲王与小姐的这门亲事,是圣上赐婚。 小姐去岁及笄,今年芳龄十六,正当婚龄,她却非说要等过了十八周岁生辰以后再出嫁。怎奈自从亲事定下来,宫里见天地催,催来催去,小姐到底没扛得住皇权的压力,匆匆嫁了。 不一时小姐拾掇出来一个堆满亮闪闪、明晃晃、金灿灿首饰的小箱子。 刹那间,一道亮光闪过石榴的灵台。 “小姐,咱们要逃往何处?”石榴神色张惶,微颤的尾音中却带了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振奋,“此刻就动身么?您不先换身衣服?要不要奴婢去厨房拿些干粮路上用?”她就晓得,逆来顺受、坐以待毙从来不是小姐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