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她上下看了一遍,问有没有成年。覃真捏着把汗,连同兜里的微凉身份证,头一回撒谎说已成年。 多亏那旅店不甚正规,让贫穷的她在不出示身份证的情况下得以短暂栖身。 但在瞧见茶几旁那听四块钱的可乐时,覃真还是下意识将心提了起来。她曾以为逃离大山便能逃离命运的禁锢,可到头来还是要在湿寒夜里为生计发愁。 旅店虽寒酸,一晚却用掉五十八块,而剩下的零碎太少,连干等也完全称不上坐吃山空。 覃真怀着对蒋文香可能报警将自己抓走的恐惧,泡了平生第一个热水澡。她一边思考能不依靠学历来赚钱的工作,一边将弄出褶皱的浴巾叠好。 沪城繁华且喧嚣,但与她格格不入这点表现在分分毫毫。上床时她也仔仔细细擦了脚,生怕将白色床单沾染上什么泥水,以至于赔不起也逃不掉。 那一夜覃真忧心且焦虑,却意外睡得很香。这仿佛是一个隐喻,暗示她往后十年人生的真实模样。 醒来时是上午九点,覃真洗漱结束,咬咬牙,出门买了五块钱的包子和豆浆。毕竟吃饱饭才有力气找工作。 东逛西瞧,她成功留用在一家老式中餐厅的后厨给人洗盘子,每天包吃,给七十块钱。 不多,每个月两千一百,可这是唯一一家不计较她高中学历又未成年没经验的餐厅,没有挑剔的道理。 那会儿沪城的房价跌至近十年的历史低点,每平两万三千七百块,覃真每天早上六点,听着厨子的絮叨,看向窗外售楼处那张巨大的广告牌,心想或许终其一生都无法在这里拥有居身之所。 她心里晦涩,手中忙活不停。 中餐厅开业时间很早,每天上午六点至晚上十点,于是覃真不得不耗费一天中的十七个小时窝在狭窄潮湿的洗碗间。 老板娘话很多,常常靠在一边冲她嗑瓜子,问她几岁,叫什么,父母做什么,从哪里来,为什么来这里。 身在异乡,覃真格外紧张安全,往往打着哈欠掩过。但还是栽在一个月后的下午。 那时候她刚从老板娘手里拿到工资,两千一百五十块,其中有五十块是因她刷碗又快又干净得到的奖励金。 覃真捏着崭新的钞票,准备一会儿将旅店赊下的账单还清,脚步落在餐厅外,迎面走来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 “呦呦呦”,他晃着手中的珠串子,冲覃真扬起古怪笑容,“这是哪里来的妹妹,白细得很,瞧这小胳膊,啧啧!” 不是没见过妄图占人便宜的顾客,覃真木着脸就要与他擦肩,肩膀处的衣料却在突然间被人挑起—— “做什么!” 她使劲往前迈了一大步,待错开与那人的距离后,迅速捂住领口,昂着头大声冲男人喊道。 许多年后,覃真还是会回想起这一幕。那时候她很年轻,人也软弱,身板瘦小如同幼鹿,发起火来像锅中煮面时涌出的浓稠泡沫,外强中干,一碰便破。 她声音很大,成功吸引其他闲暇食客。 这反应出乎男人意料,他怔愣几秒,片刻后短眉竖起,开口吐沫星子便满地:“什么做什么!你他妈穿着老子店里的围裙跟老子喊什么!” 原来事情比她想象中的更糟糕,男人是这餐厅的老板。覃真尚未回神,便被对方狠狠推搡:“你他妈给老子打工,说话还这么冲!” 背脊狠狠地撞在了啤酒桶上,凸出的龙头将她的肩膀怼出淤青,她捂着领口用力消化着疼痛,眼前的人却还是恼羞成怒地举起拳头。 覃真窝在成堆的纸箱上,蜷缩着身体,等待即将到来的暴戾。 是老板娘将男人劝了回来,她揉着男人的肩膀,拍了拍他的手臂:“哎呦呦,这一回来就给我找麻烦的呀,去去去,你个老爷们儿跟小姑娘计较什么!” 最终结局以食客的冷眼旁观和老板娘的蹙眉挥手收场,覃真头脑发懵地撑起手臂,从地上坐起来,随后在众目睽睽下低头走出了餐厅。 那是沪城很冷的一天,她走在街边迎着寒风和大雪,头发被吹成带着冰渣的几绺。身体是冷的,而心更冷,像个移动冰源。 离家这样久,蒋文香非但没有来寻她,报警这事似乎也不打算尝试。她并不将自己视为亲生,或许心中还要庆幸摆脱家中的累赘和赔钱货。能让她痛心的,大概只有那三千块彩礼钱。 舜耕广场是沪城最繁华的cbd之一,她衣着简陋,披头撒发地走在桥边,像头丧家之犬,看光鲜都市男女拎着奢侈品来来往往,各色跑车整齐排在路旁。 世界这样大,却难以容下她。 那是覃真生命中极其晦暗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