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年间,吴家出了个举人,称得上是同安的书香门第。可惜这举人后来时运不济,五次会试都落榜,没能加官进爵,只好守着田产过活,在祖祠设学堂当塾师。
到了吴向熹这一代,读书不再是条好出路,顾饱肚子最实在,还跟着举人族叔识字的孩子,只剩四五个。其中吴向熹最聪明好学,前举人对他的期望也最大,特意替他取了学名”向熹”,就是希望他日后能像朱熹,成为一代大儒,流芳百世。
可惜这名字的山寨意味太浓,再怎么努力,也很难超越偶像的阴影。因为会读书,他豁免了兄弟们下田或当学徒做粗工的义务,只管准备考试。二十二岁那年中了秀才,全族欣喜若狂,摆了三天的流水席,巴望他再中个举人进士,好替吴家扬眉吐气。
没想到,秀才就是他的生涯最高点了,此后他的人生只是不断的下坡路:两次乡试不中,妻子产后失调体虚,为了她的医药费和补品,他花光分家得来的一点财产,依然无力回天。
为了独力抚养幼女,他只得到乡塾去教书,或是帮人写家书拟契约,混口饭吃。然而连年饥荒,有余力送孩子念书的人愈来愈少,他家的米缸也经常见底。被艰难的生活催逼,吴向熹正值三十壮年,却早已愁白了鬓角,被现实折磨得未老先衰。
就在走投无路之际,他收到来自远方的好消息。他的同门学友纪云卿,八年前就随长辈到台湾的摆接堡开垦,发了财,妻子出身当地望族,想替亲族筹办一间私塾供子弟学习,但人手不足。想起昔日的优秀同窗,希望他能不惮路远,助他一臂之力,让孔孟道统在台湾这块富饶宝地传承下去。
纪云卿把台湾说得像宝岛一般,遍地黄金,不用挨饿。最让吴向熹动心的,是他随信附上,让他打点行装的十两银票,一出手就这么阔绰,可见他信中所写的绝非膨风。
但是回头看看天真活泼的女儿,他又犹豫了。这是他在世上唯一的骨肉,怎么舍得丢下她就走?渡台禁令近年虽然宽松了点,但是船家怕晦气,声明若带妇女上船,还要多收一倍的钱,他哪里拿得出来?
帆儿脑筋动得快:”我可以装作查甫啊!”
“怎么装?”他抚摸女儿茂密柔软的黑发:”难道要真的给你剃头?”
“不要不要!剃头很丑耶,戴帽子就行了啊!噢,还有这个,拿掉就好了。”
她伸手摘掉从小戴着的金耳环,放在吴向熹的手心里。但是…他的视线不觉往下移,幸好妻子走得早。病中几番想替女儿缠足,却没有力气,临终前还交代他,为了帆儿的终身大事,一定请人好好帮她缠出最美的小脚。
族中的女眷有人愿意帮忙,但是帆儿怕痛,力气又大,缠脚婆来时,不是溜得不见人影,就是哭喊乱扭,根本抓不住。勉强缠好了,夜里她又会偷偷解开裹脚布。请人缠脚,总要奉上薄礼酬谢,缠了又放,等于白花钱,对好意帮忙的妇人更说不过去。他义正辞严的劝戒女儿:
“这是你娘最大的心愿。你看隔壁的阿娟姊,还有比你小一岁的兰表妹,不都是一双漂亮的小脚吗?”
“阿爹,你觉得我这双脚不好看吗?”
“好看,可是…”
“那为什么你不用缠?”
“我…”
“你知道那有多痛吗?我才不要像那些姊姊妹妹一样,缠小脚,连踢球跳房子都不能玩了。”
女儿连珠炮的问题,堵得他哑口无言。他倒没想过,为什么女人非得缠小脚才美?朱熹据说是鼓吹小脚之美的始作俑者,他的名字虽叫向熹,对这一点却不完全苟同。
有一次不小心撞见妻子洗脚,变形得像猪蹄似的赤脚,还曾经让他反胃了好几天。但妻子那几双绣得极精致的三寸金莲,他还珍藏在衣箱底下,思念亡妻时,还会拿出来赏玩一下。
这些矛盾反复的心思,总算霍然解开。幸好女儿没缠小脚,不然光是要带着她走上十四里路去渡头,假扮成男孩上船,就没这么方便了。就算不缠脚,还天生断掌,但他排过命盘,这孩子命硬,有将军之相,即使不嫁人,也能过着不平凡的一生吧?给她起名吴帆,就是这个意思。
孩子的娘听他算出的命相,既喜且忧,要是她是儿子,该有多好!女将军?听来就是不对劲,那要比男人多吃几十倍的苦,才当得上啊!
直到在船上看过那个年轻人的八字手相,他才恍然大悟。黄昭禄,字万钟,这个名字烙在他脑子里了,但是天机不可泄露。他只是纳闷,登岸各分东西之后,这位善心贵人的命运,究竟会在何时何地,再与他的宝贝女儿连结得上?
可惜还来不及看到那一天,吴向熹就因水土不服,病得更重。加上子弟顽劣,不堪长期劳损,落脚摆接堡不到两年,就撒手向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