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府马车驰在官道,进入聚宝山山脚下时,闷雷一声,大雨如期而至。
刘府车夫提议在山脚下茅店躲躲雨,雷雨来得快,去得也疾,由此间到华阳台,还有很长一段路可以乘马车盘旋而上,到了华阳台,便只能拾级上岭,靠着双腿登上聚宝寺所在的莲性峰。
张西如觉得有理,便吩咐停于道旁茶肆,他在马车中早已拿了十两散碎银钱交给小才,让他打理在山中的杂务。
小才亲手将杯盏烫一烫,让茶肆伙计沏上三盏酽酽的本山茶,他心想刘府车夫干粗活的,未必要吃浓茶,便让伙计倒一碗糖水给他。
王恒见茶肆中无甚可吃的点心,便从自己包裹中取出几块昨日姚妈做的绿豆酥,苏式薄荷味,张先生很得用。
三人坐在竹檐下吃茶,帘外雨潺潺,殊有野趣。
起初大雨滂沱,茶肆四周白花花一片,不辨天日,渐渐雨脚变细,正南方隆起高高的土丘,只见似乎有人贴在土丘上匍匐爬行,行止怪异。
“伙计,前头那高土堆是啥?”张西如也是头回进聚宝山,不免好奇。
“客官,那就是大名鼎鼎的聚宝台。”那伙计抬眼望去,见聚宝台上隐隐绰绰有个人影,笑道:“又是一个来挖宝的痴汉,咱们茶肆开在此处,少不得做这些痴子的生意,今儿风雨雷电大作,才只有一人,平日里那是三五成群、络绎不绝。”
“挖甚么宝?”王恒不禁诧异。
伙计道:“还不是老古人传说,聚宝台下埋着沈万三的聚宝盆,这帮痴子就一波一波地来挖宝,也不想想,要真有,国朝几百年了,早该被人挖出来了。”
张先生不禁莞尔,道:“难为他下这么大雨还痴心不改,其志何其坚也,用这份耐心做点别的甚么事做不成。”
众人皆附和嘲笑一番,小富由俭,大富由天,克勤克俭,方是本分。
说笑一阵,阵头雨止得很快,刘家车夫瞥见岭上飘过一朵白云,过来请示下,要不要马上启程?
张先生微微颔首,他见小才站起来背上包囊就要开步,王恒却摩挲着茶盏瞧着才二泡的茶水似有不舍之意,俩人性格差异可见一斑。
张先生起身往外间去,两名书童便跟在后面动身。
山路蜿蜒朝东,刘府车夫将车赶到张先生身前,张先生抬脚上车,王恒与小才站在南侧等他坐定再上。
雨过天青,视线明晰了很多,王恒朝南望去,只见聚宝台上那人影还在,这时慢慢从地上立了起来,披头散发在高台上奔走,王恒一看之下,不由惊愕万分,手指聚宝台方向失声呼道:“阮幼海,这人竟然是交趾阮幼海。”
小才沿着王恒指向瞧去,他眼睛尖,立马道:“真是阮幼海。”
张西如转过身来,向帘子外张看,狐疑道:“交趾官生阮幼海?”
王恒点头,张西如侧身又下了马车,他细细辨认了一番,蹙眉道:“他一个外藩学生,到聚宝台干啥?又举止癫狂,不成个体统。”
说罢,张先生怒气冲冲朝聚宝台奔去,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土丘下,大声呵斥道:“阮幼海,你在干甚么?”
走近高台,王恒观察到阮幼海神色不对,目光空洞、面色呆滞,就像梦游似得。
阮幼海听见张西如在台下大喊,忽得目光一凛,像是回过神来。
张西如是南监司业六品朝廷命官,祭酒的左膀右臂,即便他没有教过正义堂的课业,阮幼海也一眼就认出来张先生。
王恒正要张口对阮幼海说话,嘴巴微微开阖,转瞬间被阮幼海的举动惊得合不拢嘴。
但见阮幼海浑若无睹,如蜻蜓点水般跃至聚宝台西,一个鹞子翻身,从西侧滚落下去,消失在密林中。
阮幼海这几个动作一气呵成,众人皆未想到他会起意逃走,也未料到他身手如此敏捷,竟眼睁睁瞧着他杳然逃遁。
小才反应最快,急急追出去数十丈,山野芊芊莽莽,早就无迹可寻。
“真是个怪人。”小才垂着两手回到聚宝台下。
“张先生喊他一声,他逃走干嘛?”王恒觉得不可思议。
张西如愣怔片刻,道:“咱们也上去看看,到底弄甚么鬼名堂。”
聚宝台两丈见高,十丈见广,台上遍是荒草,三人四顾茫然,这不甚大的高台下如果埋着宝,就是一锹一锹挖土,挖了数百年,也该水落石出了。
“这里有东西。”小才从荒草中捡起一个布包。
“这十有八九是阮幼海遗落的。”王恒道。
布包用金线绣成一只仙鹤,布包内有一册薄薄的旧书,另外,还有一件器具,小才与王恒都不认识是何物。
张西如摆弄了一下:“是罗盘。”
“风水先生用的罗盘?”这更费解了,交趾官生阮幼海,应当出自交趾的显贵之家,这样的公子哥带着罗盘欲何为?
那册旧书,是个手抄本,扉页上题《荷香楼忆语》,作者李逊之。
小才匆匆翻了几页,似乎是作者描写与妻陈氏芙娘结缡十载的笔记小说。
李逊之,这个名字很陌生,这回,不但王恒与小才对李逊之一无所知,连博闻强记的张先生都没听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