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胜这话说得在理,可是越在理的话也就越值钱,因为让人家“多操了心”,所以谢阿大虽然心疼得直肝颤,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汤胜夺去一串皮钱,充了给自己这个保人的谢仪。 “要不然我还能剩下一串钱,何至于像个叫花子似的,还要蒙别人的恩典才没拉下饥荒!”纳完捐往家里走的谢阿大难免愤愤不平,自然不会知道这根本就是个套路,专门用来对付他这种不识字又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就算多一串皮钱,给那算盘珠子一打,也仍然是他欠官府十几二十个钱——他想要不欠人情,完全就是做梦。 无知的人是幸福的,纵然他心有不平,也只是自叹命苦,何况他是个厚道人,息事宁人、自认吃亏已经成了他的习惯,生了一会儿气之后,他照例还是宽慰自己道:“好在长久得利的还是我,就当是花钱给儿子买糖吃了吧。” 其实,哪怕真是亲儿子,他也舍不得给买糖吃。 不过,这宽慰终究还是管用,他的心情毕竟开朗了一个多月,要不是汤胜今天来催缴夏粮,他还会继续开朗下去。 “里长,你看好了,我现在种的可是举人老爷的田!”正在灌田,为晚稻插秧做准备的谢阿大理直气壮。 “我知道你种的是举人老爷的田!”汤胜却不为所动,板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可是你不也没交租子吗?难不成租子不交,皇粮也不缴?好事还全成你的了!” 这次典田,因为已近收割,收成仍归谢阿大所有,税粮自然也应该由他承担,谢阿大自知理亏,不敢再气势,赶忙笑道:“是我没把话说明白,让里长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说,今夏的皇粮自然还是由我来缴,但到了秋粮,就得按举人老爷的优例来了。” “你想得美!”汤胜一脸嫌弃,“你又不是头一次卖田,所有税粮杂役都要等到册年才能交割过户,你难道不知道?别打量着交了租子就能躲过去,没有那么便宜!” 谢阿大闻言大吃一惊。 他的确不是第一次卖田,但卖给举人老爷却是第一次。 以往卖田,买卖双方都没有功名,不享受优免,又是乡里乡亲的,没谁会豁上脸皮耍赖,所以册年之前的赋役一般都是君子协议,由买方代缴代应,官府只要有人纳粮应役,也不干预,可是这一次的举人老爷却是有优免的,官府在举人老爷那里得不到钱粮役夫,自然不会放过谢阿大。 可问题是,官府以黄册来登记丁口,以鱼鳞图册来登记田亩,做为征派赋役的依据,十年才造册一次,如果等到册年,他得多交多少冤枉粮?多应多少冤枉役? “这么说,我以后不仅要交租,还要纳粮应役?”谢阿大有些气短,暗怪自己考虑不周。 “不然你以为呢?”汤胜照例不屑。 “可是田已经不是我的了呀!” “管它是不是你的,举人老爷反正是不用纳粮应役。” “我没有田,又纳得什么粮?应得什么役?” “黄册上这田就是你的!” “我已经卖了呀!” “造册之年才能交割!” “交割之后,我多缴的税粮、多服的杂役,又找谁去要?” “你爱找谁去要就找谁去要!又不是给我缴粮,给我服役!不然你找县太爷要去!” 这叫什么屁话!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去找县太爷要?谢阿大欲哭无泪,看着汤胜一摇三晃地离开,觉得自己真是世界上最大的冤大头。 他不知道,这一次他还真得想对了。 他的确是个冤大头,因为官府征派赋役,向来都按白册,黄册虽然重要,却早已脱离实际,成了具文,只能用来应付户部查考,改没改其实无关疼痒,而在汤胜的积极运作之下,白册上,他那几亩水田已经完成了过户,他的确是不用缴税应役的。 当然,汤胜如此积极,不是为了谢阿大,而是为了自己——官府虽然贪婪,毕竟高高在上,手还伸不了那么长,谢阿大不该缴而缴的税粮,自然也就只能是汤胜的囊中之物。 这是个万无一失的生财之道,因为谢阿大反正不能去县衙问,去问也没人会搭理他,就像去问莫举人,在大门口就会被轰走一样。 里长这个差事,上承酷吏,下临弱民,如果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对上不善逢迎,对下不忍欺压,不消几年,会连自己的家业都赔个底掉,非得是汤胜这种善于拉大旗做虎皮的城狐社鼠,媚上欺下,蝇营狗苟,才能干得如鱼得水,从中捞到好处。 不过,即使深得里长之职的个中三昧,汤胜这一次也失算了,因为他既没料到何腾蛟新败之后,催征夏粮催得比任何一次都急,也没料到下乡的民壮差役受了罗志勇的蛊惑,竟然完全丧失了底线。 一般而言,赋税征得越多,就越急不得,要给百姓们留下心理缓冲的时间,待到大家过了最初的冲动期,开始在认命和抗争之间摇摆的时候,才能怂恿一些条件较好的人户主动完粮,并且予以褒奖,从而分化百姓,使他们不能拧成一股绳,然后再使出雷霆手段,抓几个带头抗税的反面典型严加惩办,杀一儆百,让百姓们畏威怀德,不敢造次,这样才能平稳顺利地完成赋税征收。 可是这一次却什么都乱套了:催得急,逼得紧,对能够争取的和冥顽不化的完全不做区分,眉毛胡子一把抓,统统强硬对待,汤胜刚刚通知除了正税之外,还要预征一年的税粮,格外还有三倍的义饷,今年夏粮总额是往年的五倍,还没等百姓们消化吸收这个“日他娘”的税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