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华像摊大饼一样在不断扩张,李永涛从秦宏省机器制造学校分配到这里时,城市低矮破旧,稍微偏僻点的地方,人行道上连地砖都没铺,下完雨到处都是水洼,深一脚浅一脚,被踩得稀巴烂,像极了放大版的县城。而今,紫华焕发着魅力与活力,外来人口的大量涌入让紫华的负荷不断增大,人口直逼1300万。人多了,上学也就成了问题,从今年开始,紫华取消了小升初考试,持续多年的民办学校“掐尖择优”被当头浇下冷水,“五大名校”不得不“抓阄”招录。教育局不愿意把这种方式叫“抓阄”,这个词多多少少会让人联想到农民分地,而是换了个洋气点的词——摇号或电脑派位。 小学毕业考试还没举行,摇号新政就已经炸了锅。李永涛请了一个星期假,想陪李思萌养伤,可他楞是没拗过女儿,她还和平时一样坚持去学校,一放学就去托管班。托管班是何秀英报的,因为那里有专门的老师辅导作业。那天,李思萌趁爸爸洗脸时跑到学校后,就去了教师办公室。她是学习委员,得先把作业本抱回教室发给同学们,从三年级起,这已经成了她学校生活的一部分。 班主任老师正在伏案备课,她站在办公室门口“报,报……报告……”喊了几次,都没把这几个字串成一句话,一团气堵在喉咙,上不去,下不来,好像儿童游乐园里吊在半空的飞车。她的脸红了,腮帮都鼓了起来。 顺着断断续续的声音,班主任老师朝门口看去,一眼就看到了没有完全被刘海遮住的绷带。老师吃了一惊,赶紧应声:“进来,快进来!李思萌,你的头?” “老,老……老师……”老师关切的表情不用作任何翻译李思萌都懂,带了他们六年时间,班主任对每个学生都非常熟悉,每个学生对老师也亲如家人。老师的问话勾起了李思萌对父母在诊所吵架的记忆,泪水突然如开闸的水,簌簌流了出来。 老师弯下腰轻轻抓住她的胳膊问了些情况,李思萌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可她磕磕绊绊的表达,让老师确定她的语言出了问题。几节课后,就有同学学着李思萌如鲠在喉、吞吞吐吐的样子,故意用手卡住自己的脖子“我,我……我……”的依样学样。老师非常生气,足足罚两三个男生站了一堂课,并叫他们写检查。 纸终究包不住火,李思萌结结巴巴的样子引发了越来越多同学的好奇心,两三天后,已经有四五个同学在教室里学着她的样子寻开心。 李思萌复发的口吃要比她三四岁那阵子更严重,结结巴巴磕磕绊绊的语言,让她不能把内心所想表达出来,这让她对说话产生了恐惧。她难过极了,多么想对同学们说:“我脑袋受伤了,等伤口好了,就能跟以前一样说话了。”然而,她只能在心里说,却无法完整地用语言表达出来。 在同学们一哄而散时嘻嘻哈哈的嘲笑声里,她的脸涨得通红,泪水轱辘轱辘在眼睛里打着转儿。妈妈的离去和同学们的嘲弄搅和在一起,在李思萌的小脑袋里无休止地翻腾着,犹如一浪一浪的潮水涌来。 李永涛回老家接妈妈去了,家里安静极了。李思萌回家后寂寞地坐在写字桌前,下巴抵在纸上胡乱地画着。先是画了一枝安静的小草,接着又画了一只孤独的小鸟,她把小鸟涂掉了,在小鸟上方又画了一条沉寂的鱼。她觉得自己永远都说不出话来了,今天总共还说不到十句,每次说话前都跟写作文一样,得先在脑子里打个草稿,然后才敢开口,嘴巴张开后又觉得草稿没打好,得修改。就这样,反反复复等到自己有把握说话时,酝酿好的那句话已经时过境迁,像黄花菜一样全都凉了。 想说而说不出来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每到那时,李思萌心里会乱成团麻,像无数条毛毛虫在拼命地往外爬,却怎么也爬不出来。她除了抽动嘴唇,除了把脸涨成红高粱,什么也不能做,只有廉价的泪水在眼眶里转啊转。 她觉得自己快爆炸了,她又是多么地希望自己能爆炸,哪怕炸得粉身碎骨也无所谓,只要能把憋在肚子里的千言万语给炸出来,她也会觉得浑身舒畅。原来,爆米花开锅时把一粒粒玉米完全彻底地爆出来,竟是多么的酣畅淋漓大快人心。可她终究没能爆炸,她还是她,跟小草、小鸟和鱼儿一样的安静,千言万语还是那堆折磨着自己,又死活挣扎不出来的毛毛虫。 她不想上学了,老师的表扬和同学们的嘲弄相比,是那样的微不足道,受伤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星期,医生也拆了她额头上的缝合线。可是她想错了,一切并不像她想得那样:我脑袋受伤了,等伤口好了,我就能跟以前一样说话了。 李思萌对着镜子一次一次地张嘴,但喉咙却一次一次把想说的字卡在那里,她的嘴巴一张一合却噗呲噗呲吐不出一丝声音,就像无声无息的鱼那样把愤怒的双唇一㖩一噘,或者如同春天巢中嗷嗷待哺的小燕子那般无能为力。额头上黄豆大小的伤疤让她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丑,“我要变成一个丑女孩了吗?”她对着镜子默默自问。不知不觉,两行清泪油然滑落。 彻底不想说话的时候,她的心里布满了寂寞的乌云,不是一般的寂寞,而是死一般的寂寞,跟平静的湖面一样的寂寞,跟夏天的中午一样的寂寞,没有慌乱,没有无助,没有抗争。这时,她会想到湖里千依百顺的水草和天空里服服帖帖的瓦蓝色…… “这楼越来越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