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临洮府
大雪渐渐的停了,气温却依旧冰寒刺骨,黄土地上铺着厚厚一层积雪,附近的一条小河冻成了一长条蜿蜒的冰块,无数双脚塌过、无数辆战车压过、无数门火炮推过,却丝毫没有让它结实的冰层出现一丝裂缝。
小河左岸有一座村庄,本是一座有着两千余口人的大村子,村子里的百姓先遭灾荒、又遭恶吏暴绅,大多数人早在崇祯元年就活不下去抛荒逃亡成了流民,剩下的村民更是遭殃,不单要承担自己的粮租税赋,还得替逃亡的乡邻承担税赋租贷,于是也渐渐的逃散了。
到最后剩下百来口人,两千余人的税赋租贷压在他们身上,他们如何偿还得起?干脆挥起锄头打杀了来催税的恶吏,跑去投了神一魁,随后又随着神一魁“衣锦还乡”,把村里的士绅一家也给杀了个干净,又放手洗劫了一番,这座人丁兴旺的大村,也就从此成了废村。
但如今这座废村里却又一次人声鼎沸,无数兵卒来往行动,挖掘壕沟产出来的泥土堆成一个个小山和墙体,一辆辆骡马牵引的四轮战车贴着壕沟矮墙环绕成阵,放下战车挡板、露出战车射孔,佛朗机炮黑洞洞的炮口从射孔之中静静的瞄准着远处积雪覆盖的平原。
村庄西侧的一座小山上,一面“孙”字大旗迎风展开,一名头戴红缨兜鍪、身穿山文锁子甲、面容精瘦的中年人登上山顶,正是三边总督、提督陕西新军、兵部侍郎孙传庭。
孙传庭闭上双眼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一股凉气冲进头顶,让因为疲惫而有些迟钝的大脑渐渐清醒过来,这才睁开双眼,俯瞰着村内村外如同蚂蚁一般忙碌着构筑防御阵地的军卒。
陕西新军,宣府新军造反叛逃,如今成了东虏的汉八旗,陕西新军也在朝中受到大量质疑,那些之前在京师动乱中受伤的御史言官更是恨不得将杨嗣昌彻底批死批臭,每日都在上疏请求取缔陕西新军,加之杨嗣昌倒台、温体仁失势,陕西新军在朝中失去了最大的靠山,一时间成了爹不疼娘不爱的孩子。
剿饷发放,本就多有克扣,杨嗣昌倒台后,发给宣府新军的剿饷更是十不足一,孙传庭便到处去求爷爷告奶奶,向陕西的官绅和塞王募捐,不顾兵部侍郎的脸面跟晋商大笔借款,好在陕西官绅宗室饱受流寇之害,加之老回回的忽然崛起,直接威胁他们的身家性命,让他们踊跃捐款捐物,孙传庭才有了钱粮喂饱陕西新军。
孙传庭对这支新军下了很多心血,亲自检验挑选武器、选兵练兵,攒下了五千余可战之兵,如今是他们正式上台表演的时候了。
老回回和李部司作乱陕甘,势力膨胀飞快,朝中便有公论:“天下贼寇,以武乡贼最奸滑、以闯贼最好战,以张贼最凶蛮,以回贼最势大。”
如今孙传庭领陕西新军进军临洮,便是要重创乃至消灭“其势最大”的老回回所部,用一场酣畅大胜为陕西新军正名,让朝中那些鸟叫的言官和心怀叵测的党争之人乖乖闭嘴。
长长吐了口气,孙传庭转过身来,见一名头戴暖帽、身穿羊皮袄的素衣文士坐在一块石头上读着什么东西,正是被充军陕西的杨嗣昌,如今在孙传庭身边做个赞画。
但孙传庭一点也不敢小瞧他,他这三边总督的位子就是靠着杨嗣昌推荐才登上去的,杨嗣昌对他本就有举荐之恩,而且杨嗣昌虽然被贬斥充军,但他的圣宠却一点没减,天子时常发文来陕西问策,明着是问陕西巡抚熊文灿,但明眼人都知道,天子是在问策于杨嗣昌。
天子对杨嗣昌的宠信一点没减,洪承畴总督山陕、卢象升替换朱大典平靖山东、赐封如今逃到襄阳的左良玉为平贼将军以安抚其军心、升从东虏那逃回锦州的祖大寿为左都督、在河南京畿等北方诸省开放团练,这段时间天子一系列决策背后几乎都有杨嗣昌的谋划。
如今这场大战,也是给杨嗣昌回京铺路,天子很明显对朝中那些只会说空话和党争的达官显贵失去了耐心,只是等着一个机会,让杨嗣昌能毫无阻碍的回京。
“伯雅,你看看这个,锦衣卫送来的武乡贼的科举考题,看看他们的策论题——‘造反有理、起义无罪’!”杨嗣昌见孙传庭走来,冷笑着将手中的文报递给他:“武乡贼已经开始在以歪理邪论蛊惑人心了,这已经不是一般的反贼了,非得出重拳不可!”
孙传庭翻看了一阵,苦笑一声:“武乡贼难对付人人皆知,回贼不过学了些皮毛,这陕西就被闹得一塌糊涂。”
“所以此番围剿回贼,便是一场对付武乡贼的预演!”杨嗣昌冷笑道:“如今山东将平,卢象升会调任宣大总督,我军若能重创回贼,便能挥师向东,与卢象升一起夹击武乡贼了。”
孙传庭沉默一阵,说道:“武乡贼还有闯贼、张贼等部相助,河南又四通八达、一马平川,恐怕不是那么好围剿的。”
“所以我们不去河南,而是去山西!”杨嗣昌冷笑连连:“洪承畴说他收复了沁州,哼,他是个最会当官的,恐怕早就和武乡贼有所默契了,沁州是武乡贼的根,武乡贼不会轻易放弃的,表里河山,正好围剿他们。”
孙传庭眉间紧皱,摇摇头:“若洪督真的是在糊弄朝廷,武乡贼在沁州经营了这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