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夏一九一二。
世道乱。
周家人并不在乎。
江南自古繁华，又是地主人家，日子再难，总比平头百姓好过得多。
粮食都是地里长出来的。
只要能守住田土，无论如何生活都维持得下去。
老夫人朴素的财富观让她在过往的几十年里，将周家经营得有声有色。
但同时，这种自证正确的人生经历也让她的观念局限在一个小圈子里，积重难返。
“卖田凑钱开工厂？”
晚膳时间，杭城周家大宅，周老夫人的嗓门突兀拔高，响彻厅堂。
也是面前的男人是周家下一任的接班人。
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论若是从别人口中说出，她非得叫家丁奴仆把对方给叉出去不可。
家中人能安稳吃上口饭，靠的便是这些永远都不会挪动的田产。
如今自家大孙子要卖了祖业去做买卖，拿着金疙瘩去做那不知能不能成的事业。
这不是败家么！
“如今新朝初立，正是用人之际，正儿你应当专心读书，努力成为国家栋梁。”
“家中吃穿用度不会少你分毫，你若是缺钱可以跟奶奶讲。”
“不要把精力放在闲事上，以免误了前程。”
老夫人平复下激动情绪，冷着脸劝勉几句。
“可是奶奶，现下时局动荡，咱们早做打算……”
“毋需多言，田产之事，没有商量余地。”
老夫人打断“正儿”发言，果断起身，由丫鬟搀扶着离开了厅堂。
这个叫“正儿”的少年郎一声轻叹，失落地放下了碗筷。
他叫周正，今年十八岁，是周家长公子。
身材颀长，形容举止端正，颇有儒雅气质。
事实上，在过往的岁月里，他也的确是个醉心四书五经的书生。
尽管朝堂倾覆，科举废止已有好些年头。
尽管世事变迁，西学东用已在社会上掀起一股流行浪潮。
“大哥平日里不问世事，如今怎么会谈及开工厂之事？”
二公子周准见奶奶已离开，忍不住开口询问。
自强运动至今已有半个世纪，开工厂并非什么稀罕事。
自己的同学好友中便有几位家中经营有工厂，但他们无不是达官显贵或者能同洋人买办搭上关系的家族。
周家虽处繁华地带，毕竟也只是个中小地主人家。
早年间的关系因为爷爷和爹爹的离世，许久不走动，也几乎消散殆尽。
况且自家大哥肩负家族重担，自幼管教就很严厉，所学几乎不涉及西洋文化。
此时此刻的行为，当真令他大感疑惑。
“世道变了么。”
周正有气无力的应道：“我也想为家里做点事。”
“大哥可是结交了些什么朋友在为你出谋划策？”
周准思忖片刻，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现如今十里洋场有很多投靠洋人的夏国人专门来内地骗钱。”
“他们多是假托卖工厂设备或者为老板牵线搭桥结交洋人套取资金。”
“我有几位好友家中便上过这种当。”
“我省得，阿准你不必多虑。”
周正闻言点头，又拾起了碗筷。
……
一顿晚餐吃得气氛沉重。
二公子见大哥不想过多言语，草草吃完便告退回了自己房间。
三小姐自始至终都未发一言。
只沉默着填饱肚子，而后就静静地坐在那里，不时看一眼周正。
周家人丁单薄，到他们这一代，只有这二子一女。
周老爷子承袭先辈遗志，毕生致力于仕途，操劳过度早逝，只留下一独子，是周正老爹。
周正老爹在科举废止后，人生失去目标，开始醉心风月与赌博，到后来，甚至还沾染上了福寿膏。
气死了发妻，熬坏了身子，留下一摊子负债，也于四年前离世。
长兄如父，周正在弟弟妹妹心目中的形象，既亲切又让人尊重。
“你为什么不离席？”
“我怕你一个人生气，想陪陪你。”三妹周怡然嚅嗫道。
“……”
一时无语，这一句正触碰到了周正内心柔软处。
他忽然觉得，方才试探奶奶卖田开工厂的行为实在太过冒失了。
气到了奶奶，也让弟弟妹妹紧张了起来。
奶奶自入周家后开始执掌周家内政。
老爷子一生清廉，又好做慈善，兼济了大家，苦了小家，常年入不敷出。
老爹亡故后，周家为了还债变卖了不少金银首饰，甚至还兑出了几十亩良田，日子过得更是捉襟见肘。
如今三餐丰盛，用度不愁，背地里，其实全是奶奶的苦苦支撑。
不过。
提议开工厂一事，其实也并非他一时兴起。
月前一次意外，他觉醒了前世记忆。
作为一名穿越重生者，两世记忆融合，他对未来的发展走向了如指掌。
民国初立，往后并不会引来百废俱兴的好日子。
元大头窃得天下权柄，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