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瞧着镜子里熟悉的面孔,她定定瞧着我,双眼肿得像核桃,眼中布满鲜红的血丝,眼角徒留尚未风干的泪痕。我便这么静静坐着,甚至不知柳下挥何时离开的。
在柳上飞二人提及以前,我是不知有个钟离山的。
我居住的茅草小屋位于山脚底下,每日一早醒来推开木门便见山树。屋子里备了许多干粮,墙壁上整整齐齐挂了好些熏烤而成的野味,屋外那片小土地,甚而栽了许多青菜。饿了就啃干粮,困了倒床便睡,日子十分无聊,却也难得如此平静。
我呆了十日。大约是十日罢,我也记不太清楚。呆在这里没什么事做,时间空得一抓一大把,每日除了吃与睡,似乎便再无别的了。我往往睡得晨昏不晓,有时醒来满天星辰,有时醒来日暮西沉。
菜地里的青菜长势纤弱,叶小杆细,被各种杂生野草狠狠压了一头。兴致来了,我会耐着性子替它们除草,瞧见肥软的虫子,便捏着拇指和食指将它们提溜出来。当然,这一切,皆是在一片盲音里。我像个天生的聋自哑巴般孤独活着。眼光虽然越来越差,好歹也能瞧见一片模糊的绿。
我甚至无聊到跑去折腾灶房。渐渐
的,竟也琢磨出几个简单的菜。
整整半年。我独自一人居住在这里,无人问晓,几乎与世隔绝。
两个月前,某日我醒来时,触到枕边一片湿凉。而后双眼便总时不时莫名其妙地流泪。最开初时,总觉脸上凉滑,微微发痒,但因不疼,心里也未在意,及至后来习惯了,甚至感觉不到在流泪。小铜镜一直揣在我身上。我偶尔会拿出来瞧瞧。有几次,我甚至被满脸的泪水唬了一跳。
前阵子开始,便总觉眼皮很是乏累,哪怕头日睡得再饱,双眼也是涩涩得,睁不开。然而时值初夏,犯困也在所难免。
最开始,我并不知晓双眼已经瞧不见了。
一日早晨醒来,我睁开眼,眼前全是黑的,什么也瞧不见。我睁着眼又在床上躺了一阵,觉着肚子饿了,便凭直觉去寻了吃的。半年时间,我的目光几乎全用在屋里屋外所有物什上了,对一切俱是了若指掌,寻找干粮倒也不是个难事。其后又饿了两次,我皆镇定地摸了干粮果腹。
等到我意识到双目失明时,已是整整三日之后。
呆在钟离山这半年,我已习惯了一个人,习惯了安静,性子也沉了下来。不若当初耳朵失聪时的慌
乱,这一回,我只是静静想了一阵,便安然承了这个事实。我亦知晓,这还不是最坏,接下去,嗅觉、口味、触觉……还会一样样失去。
袖中那柄跟了我许久的小铜镜终究失了用途。我默不作声将其放在枕头下面,只偶尔睡得糊涂时会摸两下。
这日,我正蹲在菜地里拔草。鼻间蓦然便传来一股子混杂的气息。失去目力与耳力后,嗅觉便越发敏锐。是以,当那气息自空中飘来的一瞬,我便立时察觉了。
我蹲在地里未动,脑子里根据触感努力辨识手中之物究竟是青菜还是杂草。我瞧不见也听不到,心底却十分笃定,那人,不,那些人也未有任何动作,只静静地打量我。
良久,前襟传来一阵拉扯。我惊了一头,只觉一只有力的臂膀将我提了起来,随后又被拉扯着行了几步,跪倒在地。令堂的,本姑娘这该不是遇上劫匪了罢?劫财还是劫色?我心里十分恼火,想了想,我在明敌在暗,遂不动声色地收了怒气。这些人来历不明,背景如何我也不知,只得做出一副雷打不动的模样,权且以不变应万变。
我料想自己现下这副形容必也狼狈不堪,在地上摸了一回,想借
力撑着站起来。这一摸不打紧,摸着个软乎乎的东西,纤细小巧的模样,应是女子的绣鞋。手上和衣袖尚且湿哒哒的,定沾了不少露水和泥土。我有些不好意思。自己虽听不见,还是扯开唇角彬彬有礼地道了歉。
我自然未听得半点响动。
清风一拂,一角纱衣吹至我面上。那衣料十分软滑顺泽,决计是好料子,如此,应当不是劫匪了。我面上镇了镇,心底闪过一个念头:兴许是柳下挥口中外出云游而今归来的师傅也未定。
然,这时鼻间闻到了一股高贵冷厉又夹带着点点熟悉的味道。这个念头很快便被我自己推翻了。那决计不是她们二人的师傅。那股气息,纵使化成灰烬,我想我还是认得的。
那个女人。即便时隔千年,我亦决不会记错。
她细腻的手指轻轻捏起我的下巴。兴许正抬着高贵的眼皮细细打量着我。我瞧不见,却也不想闭上双眼,我不想给她一股服软的印象,遂努力睁着双眼,虽然我知晓自己什么也瞧不见,虽然眸中必定是灰暗一片。
她终将自己那只高贵的手拿开了。
两只粗实的手齐齐逮住我的手臂。我似个货物般,被毫不怜惜地拉扯起来。
脑子有些眩晕,我感觉身在不断往上飘升,凉凉的风凑着耳边灌过,身上的衣裳也飞起来了。身子两旁皆站了一人,那两只手像坚固的铁钳般死死卡着我。他们欲将我带往何处,我心底大抵是知晓的。兴许又会将我关进那里罢。呵。那个地方,还真真是个好地方、让我有生之年决不愿再踏入半步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