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人们留下了近乎永恒的心理阴影,而今知晓皇帝欲重蹈亡国覆辙,那冲击惊骇真是无与伦比,几乎将几位老臣刺激得当场抽过去。
——即使长孙无忌再三保证,并提出了皇帝“十五年修养生息”的方案,告知了“火药”的威力,也并未平复下宰相们的情绪。隋末大乱创巨痛深,对征伐高句丽的反感已经近乎于本能反应,即使以重臣们的理智与城府,委实也难以避免。
正因如此,当重臣们步入花园向至尊行礼时,面色便颇为不愉。房、杜二人面色沉肃,尉迟敬德则顾左右而不言;魏征魏大夫更一马当先,下拜之后便立刻开口直谏,复述前隋亡国的种种教训,话里话外皮里阳秋,字字句句指着皇帝阴阳。
但皇帝并没有什么反应,他挥手令上茶的宫人后退,随后便取出那份绢帛,递予魏征:
“文字展示不便,烦请魏卿念一念吧。”
魏征自然领命,展开绢帛朗声诵读。在读到“武皇”时,他语气稍稍一顿,但神色并无变化;直到“惨痛教训”四字出口,旁听的宰相们才皱起了眉:
惨痛教训?什么惨痛教训?
尽管如此,重臣们的表情依旧没有放松——以他们的才智心力,当然不会被区区一句恐吓动摇,即使这恐吓出自言无不中的“天书”。
魏大夫自然能体察众人的心意,他继续读了下去:
【某种意义上说,高句丽的威胁与它的国力军力都没有关系,也与它是否恭顺没有关系。它的威胁并不在于它是谁,而仅仅在于它的位置——换句话说,怀璧其罪而已。
如果展开东亚的地图,那么我们可以轻易看到高句丽的微妙方位。由高句丽所在的辽东往南,入山海关后是一望无垠的华北平原,中原文明最关键的农耕生产区之一,北方的咽喉;由辽东往西,则是辽阔无际的漠北草原,紧邻着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最关键的那条四百毫米等降水量分界线。】
念到此处,魏大夫不觉停了停。他还没见过天幕降下的那副“舆图”,自然对这“等降水量分界线”一脸茫然。倒是房、杜二位相公彼此对视了一眼——他们在分析舆图之时,的确见过那些横亘于州郡之上的“等降水量线”,隐隐似乎与降雨有关。但数十日来苦心思索,也不明白这些线条的用意。而今听到这“农耕”、“游牧”分界的说法,两人心中都是微微一动。
……如果仔细想来,这些降水量线倒似乎真与突厥活动的边界有所重合?
这又有什么深意么?
【除此以外,辽东的地理环境也堪称优越,那里有世界上最大最肥沃的黑土地产区,自然资源极为丰裕,只要在棉花传入后解决取暖问题,这便是天赐的肥地……】
魏征又顿住了,他盯着“黑土地”三个字,而后缓缓抬起头来,眼神中第一次放出了灼灼的亮光。
他与房、杜、长孙几位宰相彼此对视,三人的眼中都是如出一辙的闪亮与热望——那是华夏民族几千年以来对土地不可遏制的渴求,对耕作无法自拔的迷恋——纵使身居宰辅高位,几位贤人也不能阻挡这深刻于文化基因的刻印。
——地,耕地,肥沃的耕地,可以种好多好多粮食的肥地!
——大唐的,全都该是大
唐的!
当然,在讨论肥地之前,需要先解决一个小问题。房玄龄开口了:
“棉花是什么?”
三人默不作声,一齐将目光投向了长孙相公——众所周知,长孙相公的令尊长孙晟原本是隋朝使臣,各国珍奇无所不知,想必长孙相公克承父志,于这异物也颇有知晓。
但长孙相公一脸茫然,只是沉吟不语。如此沉默片刻之后,忽听侍立在侧的尉迟敬德低声开口:
“臣听闻西域产白叠布,便是以棉树的花朵织成,想必这便是‘棉花’……”
几位大臣面面相觑,不觉一齐转头,诧异盯着入园后一直缄默的尉迟敬德。尉迟敬德微微有些尴尬,只能低声开口:
“臣对这些布帛绢绸也有点兴趣……”
大臣们望着尉迟将军那粗壮得堪比房柱的手脚,皲裂粗糙如沙砾的肌肤,眼神愈发惊悚了。
魏征咳嗽一声,顶着这尴尬难言的气氛,继续念了下去:
【这样肥沃广袤的黑土地,赋予了辽东极大的农业潜力。但这种潜力与辽东半岛的方位配合,便无异于悬在中原头顶上的利剑。
简单来说,辽东与近在咫尺的漠北彼此呼应,便可能诞生出华夏文明最恐惧的怪物——所谓农耕、游牧结合的政权,兼取农耕之稳定与游牧之灵动的军队,防守上无可言喻的噩梦。
单纯的游牧民族是不足畏惧的,草原是极为脆弱的生态系统,一场天灾便可以摧毁一个强盛帝国。昔日东西突厥称雄漠北,“北狄之盛,前所未有”,但只要一个冬天的暴雪,便足以摧毁突厥“控弦十万”的国力,以至于被李药师趁乱袭取,突厥可汗只能在长安以歌舞出道,为太上皇打call。
单纯的农耕民族也是不足畏惧的,中原华夏文明是最大最顶尖的农耕文明,在种地技术上傲视群雄莫可比肩,完全可以靠国力优势生生磨死东亚的一切叛逆。固然费力了一点,其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