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的白衬衫没有像往常那样整洁,衣领的一边被扯烂,露出蜷曲的纤维布料,其中第二颗扣子耷拉下来,有点像脱离眼眶的眼球。这有点颠覆他在索尔心中的一直以来的形象。因为他的着装总是过分精致,丝质的白衬衫搭配背带裤,在这里总有一种不协调的感觉。毕竟被遗忘的南境海岸并不是纽约精致的写字间,亨利之前就好像是被错配到此地的股票交易员,显得与此地的环境格格不入。
“我以为你会离开得更久,我以为你今晚都不会回来……”亨利喋喋不休的同时却一脸淡漠,眼神中没有一丝慌张,只是嘴唇有些微微的颤抖,似乎在极力保持镇静,保持正常,仿佛仅隔着十米台阶上的两具尸体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仿佛他之前游荡着爬上灯塔楼梯时并没有看见他们。索尔想象着亨利踏过他们的身体爬上灯塔,就像踩着正常的木质楼梯,哪怕只是没有发出正常的吱嘎声而已,哪怕那是苏珊和亨利的尸体,亨利自己的尸体。
“亨利!”索尔克制不住胸腔里的怒火,对他而言,灯塔,就好像是他的家。虽然他只是灯塔管理员,而且濒临退休解聘,但他绝不允许灯塔出一点点的意外,只要他还在任一天。奇怪的是,索尔并没有对出现一个活着和一个死去的亨利表现出太大的惊异,仿佛这件事的优先级并不高。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忽略不正常的事,仅接受正常的事,让我们的大脑协调安稳,让我们的生活协调安稳。索尔集中精力,他无暇分心,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先赶走这个不速之客。
“你杀了苏珊,你……你杀了你自己!……你是谁?”话说出口,索尔有点糊涂了起来,杀死自己,或者被自己的分身杀死,这似乎有点荒诞。不过,今天的怪事实在是够多了,多一件又如何。他胸口的愤怒在蒸腾,热气似乎要冲破头盖骨,他的手握成拳头,指甲嵌入掌心,微微有些刺痛。他顶着冽冽的海风快步向亨利走去。
一瞬间,亨利的脸上现出恐惧,好像是一具木偶突然注入了灵魂,惊惧的表情伴随一点点的迷惑,但他第一时间抽出了手枪。第一枪,子弹擦着索尔的手臂掠过,一股火药的焦糊味伴随着湿咸的海风钻进索尔的鼻孔,味道就像蹩脚的厨师在试图补救烤糊的牛排。他没有停步,第二枪,子弹穿过索尔的左肩,噗的一声打在后面的木板门上。奇怪的是,索尔并没有感觉多少疼痛,他的眼中只剩下亨利那张惊惧的面孔。他继续冲向倚靠在栏杆边缘的亨利。
两个人在灯塔顶层的护栏边扭打起来,索尔死死的抓住亨利的手腕,索尔比亨利高出半英尺,日常的辛苦劳作让他肌肉强劲,亨利相比之下显得矮小笨拙,但两个人竟彼此相持起来。灯塔的透镜组一片昏暗,灯头灭了,折射的透镜组反射出一对互相厮打的男人的身影,奇怪扭曲,掩映在夜晚的点点星光中。他们的身影折射出光线就像水波一样,在这套有一百多年历史的老式透镜组中层层传递,他们的剧烈喘息声在狭小的空间回荡,而灯塔,腐朽的地板,以及楼下的两具尸体,则在一旁保持沉默。
忽然,亨利闭上了他喋喋不休的嘴巴,此时索尔才意识到亨利之前一直在向他大喊,也许是交流也许是呼救,但奇怪的是刚刚在搏斗中,他什么都没有听清,仿佛他们的嘴巴和耳朵并没有在一个频率上。然后,亨利开始拉扯索尔,拼命将索尔拉向栏杆,亨利的白衬衫在寒冷海风中拍打着索尔的身体,仿佛它也在抗拒即将到来的命运。
“快停下,快停下!你在干什么?”亨利突然大喊。“不,是你,是你在拖!不是我!”索尔大吼,同时,他看见亨利变得极度惊恐,但他手上的动作并没有停止,而且他纤细的手臂上力道大的惊人。但亨利的眼睛却没有表现出与此对应的情绪,他的眼神如此冷漠,似乎泛着一点点的星光,“不,我没有!”然后他的嘴巴也突然紧闭,像突然被缝合起来。他不再喊叫。
亨利先撞到了栏杆,他身子一倾翻出了栏杆,他的右手死死的抓着索尔的领口,索尔也跌落了出去,两人一同坠入灯塔下的黑暗。
一瞬间,索尔大脑一片空白,他只觉得最后他想死命拉住栏杆,但栏杆不知为何变得柔软湿滑,有点像章鱼的肌肤,这种触感让索尔迷惑起来。紧接着,他看到栏杆抖动起来,似乎每一根竖条都重叠在一起,很难辨识清楚,不知道是眼睛无法对焦还是自己下坠的身体在海风中抖动所致。这一过程比想象的缓慢了许多。这就是最终的结局吗?从灯塔上跌落,就像破口袋一样摔打在海燕麦丛生的沙滩上,身上有上百处折裂,成为沙蟹和蠕虫的大餐,格洛莉娅和他的爱人查理都成为再无可能的回忆,在被遗忘的海岸上被默默遗忘?最后,在似乎永无止境的下坠中他不甘心的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