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瞪着柏辛树看了半晌,绷着嘴,”切”了一声。
“没意思,开玩笑都不晓得。”老人回过头去,“你们要找陈家人?陈家人在这里,我带你们去。”
陈家人都在这里?
两人对视一眼,然后同时开口。
左佑佑低声问:“陈家人为什么都在?”
柏辛树低声说:“你累不累,还能走得动吗?”
两人同时开口,说的内容却完全不一样。
从对视中各自获取了截然不同的信息。
很好,又是毫无默契×
老人径直走到远处的围墙边,那里锁着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看起来荒废已久。他打开门,说:“走吧,陈家人现在应该在天井那里。”
原来,陈氏祖宅因为年代久远,被一代代后人用墙筑成各自的生活区域。
来的时候,天色已晚,左佑佑没有留心,一直以为她所在的地方就是陈氏祖宅了。谁知道,这一片七零八落的围墙,其实都是陈氏祖宅的范围。
“走吧。”柏辛树尽量自然地带着左佑佑往前走,谁料,左佑佑却放开了挽着他的手。
夜风吹过,胳膊有些冷。
柏辛树悄悄看了一眼左佑佑,然后面色如常地跟着老人向前走去。
左佑佑垂着头,刻意落后半步。
她想自己静一静。
精神一放松,左佑佑心里的后怕像潮水一般涌上来。
精明的老人,守株待兔的乡民,误判了范围的祖宅……
她现在不敢想,万一没有柏辛树带着自己,而是自己独挑项目,刚才瞒着陈家人取走这两份文件,究竟会有怎样的后果。
只讲流程,不照顾人的感受,就会和当地人结仇吗?
风越吹越冷,左佑佑思索出神,一张小脸吓得发白。
柏辛树跟着老人,穿过若干座高矮不一的围墙,突然意识到身后有些安静,心下一惊,赶紧回头。
身后,左佑佑异常安静,垂着头跟在后面。
显然是害怕了。
天上还飘着一点细细的雨丝,左佑佑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看起来分外可怜。
就像一只被雨打湿的小橘猫。
柏辛树此人素来有些心软。曾经,那只被雨打湿的小橘猫在华夏书林门口喵喵叫,他犹豫了大半天,还是抱起它去宠物医院检查身体,从此养在华夏书林的院子里。
夏博士给小猫取了个名字,叫“书号”。
书号,是国家允许图书出版的ISBN号,是每本图书的“身份证”。只有拿了书号,图书才能出版。
中国对书号的管控向来严格,导致常有选题被毙、拿不到书号、无法出版的情况出现。
因此,华夏书林里经常能听到众编辑对着小橘猫大喊:
“书号下来!书号下来!”
好像在进行什么大型祈福仪式。
柏辛树想起书号,看着左佑佑,目光有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柔和。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左佑佑的帽檐,唇角微微翘起。
“别怕,我们都会带你。”柏辛树小声说,“新人都是这样,时常犯错误,老人就替新人善后——也是我们华夏书林的优秀传帮带传统了。”
他开了个玩笑。
左佑佑抬起头,刚好看见柏辛树在雨中转回身,一闪而过的小半张侧脸残存着温柔。
虽然留给自己一个背影,但他的脚下却刻意放慢了速度。
很显然在等自己。
左佑佑的心突然狂跳起来。她甩了甩头,平静了一下,面上不由得露出笑容,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柏辛树停住脚步,微微转头,侧脸线条清晰:“走吧。”
左佑佑与他并肩,低声说:“我现在知道什么是人情世故了。哪怕这件事情,程序上我们没有做错,但我们也要考虑到对方的感受。”
柏辛树看着前方老人的背影:“是的。我们的工作是理性的,可我们在工作中遇到的人却不是完全理性的。人不是工具。人有情感、有温度,所以处理与人有关的工作,要依据流程,但也不能只依据流程。”
夜深了,风带来凉意,吹动乡下的树叶簌簌作响。
左佑佑走在荒败的陈家祖宅里。这座宅院曾经辉煌过,但如今已经凋零。建宅的先人期盼自己的子孙后代永远和睦相处,可横七扭八的围墙却无声地诉说着子孙后代之间的隔阂。
历史的故事就是人的故事。
柏辛树迎着细雨,不知想到了什么,声音有些落寞:
“比方说,从证据上来看,岱石老人就是在抗战时期与日本人交往甚密,岱石老人将信陵缶卖给日本人的可能性高达90%。但情感上呢?无论你,还是我们所有人,都不愿意相信他是那样的人。所以我们才会努力帮他寻找证据。”
“他不是那样的人。就算我们没有找到,我们也坚信一定能找到。”左佑佑说。
“就算没有找到,也坚信一定能找到。”柏辛树重复左佑佑说的话,然后说,“左佑佑,你总说逻辑,可是你看,我们的坚定有什么逻辑可言呢?三段论?还是演绎法?有任何证据能够指向岱石老人真的没有卖文物给日本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