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正康在客厅东墙的木躺椅上坐好,厨房在北面,母亲在摆弄洗碗机,但这个机器早已失修,运转极为不便,孙慧用巴掌伺候了机器一顿,它彻底罢工。无奈,只能手洗。
成年人都是生活在经验里的,用洗洁精和水槽洗碗明显超出孙慧同志的知识范围,于是她很笨拙起来,平日里干练简洁的模样不复,鹿正康扭头望着她的背影,只觉得特别有趣。
鹿雪锋出门了一趟,大概十几分钟,水门汀的院子,在这儿叫晒场,早两月来,能看到地上晒满黄澄澄的稻谷,现在还有几个竹条笸箩里晒着干货,笋干、鱼片、黄花菜,阳台天花板上还吊着一筐晒足的黄豆。
老头在院子里左右转了一圈,仰头望望天,再翻翻干菜,他在院子里朝客厅张望,终究没有选择再进来,于是他去院子东南角的杂物间取了一个尼龙箩筐,捏了一把剪刀便出了大门。
孙慧把饭碗洗好,剩菜装进保鲜袋里,放入冰箱冷藏。
她回到客厅,看到儿子又在漫不经心地划手机,冬天的日光很炫目,穿过窄门,在大理石瓷砖上晕开,鹿正康躲在反光不能企及的地方,半拉肩膀被照亮,两腿单盘在椅面上,身子倾斜,看着像只猫儿。
“儿子,跟你说个事儿。”
鹿正康心里咯噔一下,爹娘何时会用这样商量的语气说话?当然是要坑孩子的时候。
“不听不听……”
孙慧大怒,用她沾着餐盘油脂的手去拉扯鹿正康的小脸蛋。“不听也得听!”
“嗷——!!”鹿正康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孙慧心疼地松开手来,急忙揉了揉儿子的脸,“不疼不疼哦,乖康康啊。”
鹿正康被母亲的目光击碎成一滩颓废的轮胎皮,流淌到椅子上,没有一点动静了。
“我和你爸爸最近都要忙的,正好让你和你太爷爷过几天,你要在这里住两周,好不好?”
鹿正康扯了扯嘴角,亲戚托管,童年一大悲哀之处。
“好。我可喜欢太爷爷啦……”
孙慧笑得很勉强,把儿子抱在怀里,她转身坐在躺椅上,眼角突然被大理石瓷砖上的反光炫了一下,她不禁侧身仰躺,姿势与鹿正康先前的区别不大。
鹿正康在感受母亲的胸膛,一个成年女人的胸膛,他知道自己曾趴在母亲的怀里接受哺乳,以崇敬的心理,他感到肚脐在微微发痒,曾经这里是有一条脐带的,联通母亲的胎盘。
母亲的血乳在孩子的体腔里涌动,就像温暖的水床,鹿正康现在知晓得清清楚楚了,他与这个名为孙慧的雌性人类有不可分离的关系,脐带虽然断了,但他这样一枚纸鸢的线头永远在母亲手里。
潜藏记忆深处的恐惧慢慢远去,鹿正康仿佛从水底升上水面,终于可以大口呼吸。
“妈妈你什么时候走?”他黏糊糊地问道。
“再陪你一小会儿。”孙慧把手从儿子背后绕上来,按住自己的双眼,她本来是很得意自己的这个方案的,但现在反倒很不确定,尤其是见到鹿雪锋后,这样一个社信一级的粗野老者,真的不会对孩子造成不良影响吗?可孩子的孝心得从小培养,不如带他去大伯家?那也太远了。
之所以鹿正康从没有听说过鹿雪锋,一来是他自己孤僻,二来,他不被允许使用互联网,他在虚拟世界的权益极小,除了使唤那些农用智械外,就只有网络支付这一项是常用的了,具体被限制了哪些,那涉及到一套很复杂的算法,他自己也不清楚。
社信一级,其实就是站在社会边缘了。他甚至不能拥有自己的私人智械。出于这点考虑,这次来,孙慧没有把老弟一起带着。
孙慧只见过鹿雪锋几面,在大伯鹿廷初与丈夫鹿建德的口中,他是一个敢爱敢恨,真性直率的男人,除了老嘴儿抹了蜜似的,他几乎是无有缺点的,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没能考过社信二级资格证。
就像许多老一辈那样,鹿雪锋是被时代抛弃的边缘人。
孙慧凑在鹿正康耳边,轻轻嘱咐些生活经验,叫他要有礼貌,举止间不能对太爷爷不尊重,但若是觉得受委屈,也第一时间就发邮件来。接下来就是叠被、刷碗这样力所能及的家务活也一一叮咛。
天边一朵浓云遮了太阳,鹿雪锋背着筐回来了,就像是魔王出场的背景效果似的,他站在客厅门口时,室内暗了下去。
孙慧连忙把儿子放在地上,站起来走到老头身边,要帮忙去卸下他的背篓。
鹿雪锋摆摆手,自己稍稍扭动了一下,背篓就滑落下来,眼看要坠地,又被他勾手指一拉,缓了一缓,稳稳当当落在地板上。
鹿正康走到筐边,探头朝里望去,居然是一筐蘑菇,金针菇、杏鲍菇、香菇、冬菇、口蘑等等,想必是去繁殖大棚里摘的。
现代的机械农村有技术模拟自然环境,反季节蔬菜已经是司空见惯,乃至作为一个被大众恐慌的名词慢慢淡化,现代人的菜篮子一年四季都是齐全的,从未有那样菜蔬果品断货的说法。
老头笑了笑,很不自然,乃至颇为吓人,“晚上给这小皮崽子吃菌菇火锅。”
鹿正康的直觉告诉他,鹿雪锋不太喜欢他们娘俩,或许是出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