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嫂,虽妩媚不及,然温淑有过。不明白郑炫为何拒绝如此一个女子。或许是人生中头一次与一个美丽女人的交锋使他受伤太重,以致心存畏惧吧。
邓兰细心周到然而又十分有分寸地照料郑炫的日常起居。她一次又一次地从浆洗板的上方,抬起她那明澈的双眸,凝视着在庭院中习枪使棒的哥哥。他是如此的勇武英俊,这让她感到自豪。郑炫的吃穿有这样一个好妹妹照料,自然不须忧虑。平日里也在街市吃酒,也到山上游玩。日子像水一样清淡,可是也像水一样清甜。清甜的流水宛若仙人的玉手,抚平了他心中的伤痕。他开始改变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以前,支撑他的世界的仅仅是兄弟友情。现在,他发现女人,美丽的女人,其实也并不是那么可怕,那么像大嫂一样蛇蝎心肠。他开始将心里的重要位置留给邓兰,她或许可算得这世上他最后的骨肉亲人。于是,郑炫舒适地躺在床上,对一旁为他整理衣物的邓兰说,“今后有什么人敢欺负你,只管给哥哥说。”他甚至将自己的房门钥匙交给她。其实,冷峻的仅仅是他的面目,他的心不仅温柔,甚至充满孩子气息。
越是看到哥哥对自己这样好,邓兰越发失措。因为她最终是不得不听命于张老大的。她不论怎样善良,怎样温淑,终究没有勇气去追随对她来说依旧是十分陌生的哥哥。因为她毕竟只是从小生长在岛上的一名少女,一名没有阅历,没有世面的普通少女而已。
当郑炫被捆住的时候,当他发现是自己的好妹子陷害了他的时候,还有什么足以表现他心中的愤怒与痛苦呢?他挣扎,他狂吼,他悲愤的目光从棍棒的缝隙中挤出来,要胶住邓兰躲闪的眼神。以前的一切快乐与信任全都成了嘲弄,这种反差何人可以消受。一个从无所有的人并不感到多么痛苦,真正痛苦的是曾经珍视的东西突然之间被珍爱的人撕成了碎片,雪一样的飘落在眼前;而尤其痛苦的是他郑炫好不容易才从深深的生命创伤中苏醒过来,以为上天给了他如此美丽一份幸福以作补偿,岂知这个恶意的玩笑残酷至此。于是他只有嗥叫,如一匹很受伤的野狼在旷野中仰天长嗥。
郑炫以伤重体弱之身,一举毙杀老大派来的七名杀手,又星夜驰归苏梅岛,将张老大一门上下并对手全家,斩杀殆尽。邓兰死时,拼全力挤出一句“哥,我……对不起你……”郑炫并不回头,惨然冷笑,“哥……”闪电起处,邓兰已没有生气的双眸,流泻出不尽的惘然。
闪电再起,郑炫血书:杀人者郑炫也。浑身血污,散发披肩,双目冷视,刀光泛血,酷似“天龙八部”中的阿修罗。
平心而论,这些人并非个个都该杀,但是他们的存在业已成为他最难承受的一段生命的见证:见证上天是如何嘲弄于他的。
郑炫已然落到如此田地,唯一庆幸的是他身边还有一些真正的朋友。吉青、黄四娘夫妇甘冒杀身大险,倾家散财来帮助他。这样的人间真情,给他的生命涂上了难得的几许亮色。也许,他真的应该想一想自己的活法了。曾经的两段平静生活都以悲剧收场,是不是平实的日子天生便不适合他郑炫?
如果说,郑炫、吉青、黄四娘这些人的生命从本质上看是根植于江湖中的,那么,是否闯荡于险恶动荡的江湖才能让他们的生活得到真正层面上的安稳呢?而自此以后的闯荡,更被郑炫的一把短枪和散批长发赋予了形而上的意义。独狼独狼,行于世间是谓行。他又是否明了他这半世的人生旅程与那带发修行的狼嗷何等相似?
闯荡江湖,聚会曼谷。在枪声响起又落下那一次次,用血色涂抹曾经很受伤的心灵;在“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喧哗声中,忘却事实上很寂寞、很悲苦的一生。
自此以后,确乎是再也没有见他开怀过。其实不笑尤可,笑也多半是惨然冷笑,配以散批在双肩上的两排长发,斜斜扫出的冷冷的目光,实是令人不寒而栗。
后来他们又加入军队,入夜,鏖战了一天的将士们尽皆疲惫不堪地东倒西歪。黄四娘带了酒肉,看着丈夫与郑炫兄弟吃得津津有味。忽然,四野响起了萧瑟低徊的箫声。大家尽皆凝神细听。三人或许现在才深深懂得,这世上,每个人其实都是那么无助。很多的事情,更远不是用吉青的宽厚,黄四娘的智慧,和他郑炫的短枪可以解决的。
郑炫力擒对方一位营长,却丢了半条命。在清迈养好伤,他对前来探视的郑煌说:“我早已存了出家的念头,只因半路离大哥而去无情无义,现在大功告成了,我可以安心了。”
“不行!……就是背,也要把你给背回去!”郑煌泪横满面。
然而郑炫平静而坚决地闭上了双目。
只剩下窗外的群山千军万马一样奔腾而来。
不少时候,郑炫真的觉得那一轮一轮的诵经之声和一圈一圈的香烛烟雾很能让受伤的心灵得到真正意义上的平复与抚慰,很能让喧嚣的心灵得到真正意义上的净化与安宁。前尘往事不再,郑炫只有期求来生,祈求佛祖给他一个美好的来生。
然而,真有来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