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琼这一番话说出来,整个中军大帐一片沉寂。
在座军将们互相交换着眼神,案几之后,刘光世的脸也隐没在明灭的烛火光中,让他们看不真切,也不敢轻易说些什么。
就这么沉默了小一会儿,终于有一个声音粗声粗气地,带着三分的尖酸还有五分的不忿,从角落里传出来:“太尉……其实这淮水也不是不能守……”
说话的是刘光世麾下另一大将——王德。
这家伙有一身矫健的肌肉,胳膊上还纹了一对夜叉纹身,因而军中也有人给他起了个诨号叫做“夜叉”王德。
从齐州溃退时,正是因为有他带着所部精锐断后,才保着这位刘太尉一气逃了出来。
他手下那两千长斧重甲兵能战敢战,关键的几场断后之战杀得金人追兵也是心服口服,不得不唤他一声“王夜叉”……
“守?容我想想……”刘光世扶着额,恨不得想把这个强出头的王德给绑起来扔到淮水里喂鱼,他其实本来想说“守个鬼”来着。
今夜聚拢军中诸位心腹将领,他也不过是想诉诉苦,顺便给这些人吹吹风。想着明天自有揣摩他心思的心腹闹将起来,他顺势接着向后转进。行在那边若要真的不识趣问责起来,他就给后面那位小官家上一份请罪的折子——说金兵势大,军心不稳,实难当之。
这位皇位都还没坐稳的新官家难道还能砍了他不成?
凭什么?
凭他周围的那六七千护军么?
还是凭张俊、杨沂中那两个家伙?
却没有想到,这王夜叉不知道是不是与金人厮杀得狠了,胸中憋着口恶气,如今忽然开口,居然还真的存在在这淮水处凭河一战的意思。
刘光世原本想着干脆斥退他,叫他不要乱说,可又转念一想——这毕竟是自己手下数一数二的大将。又保着自己退至此处,这点面子他还是要给的,故而语气缓和了几分:“子华若有办法,直接说来便是……帐中都是自家兄弟,犯不着在这里闹什么意气。”
那王德也不客气,听他这么一开口,当即站了起来,甩开身上裹得那条毯子。他一身虬结的肌肉被绷带胡乱裹着,有些地方还浸透着鲜血,正是他一路苦战来此的证明。
他扫视一眼诸人,目光炯炯,指着案上那张标满了淮水地理兵要的舆图,目光炯炯。
“淮水两千里,穿越两淮路,横隔南北……如今还没到春汛的时候,淮河河道比夏秋时分要窄上许多,女真人只要稍微用心,便能够做出一两条坚固的浮桥来,浮水而攻,莫说是我们这边三万多溃军来守,便是将二十万西军全数拉来,又如何守得住每一处渡口?”
这王德也算是刘光世之下第一将,他血战突围,身上带创十余处,过河之后大病一场。如今才刚刚从病榻上爬起,便被六神无主的刘光世拖到这军议现场。因而,他这条夜叉也不在乎看什么人的脸色,刚刚只是裹了张厚毯子,缩在火盆前烤火驱寒。
而现在,忽然站在军帐之中,带着满身的新伤,自有一股肃杀之气。他一开口,便是刘光世也没多做声,可架不住郦琼在一旁忍不住跳了出来:
“王夜叉,咱们这里都是死人堆里滚出来的宿将了,不需要你说这些。你若是有守河的法子就赶紧说出来,若是没有,大家也别耗在这里浪费时间了。今日各自回营,明日便闹将起来,反正金兵一万人马就在咱们身后,一两天便至!没了咱们这道屏障,我看官家拿什么去抗金!”
“你也知道他们有一万人呐!”王德瞥了自己这位同僚一眼,没给他什么好脸色,他一向看不太上这匹夫,看不太惯他那山大王的做派。“……一万金军,浮水攻来容易。可过来之后呢?淮西平原,河网纵横,可不是任他们驰骋的河北、京东路,便是打草谷也没那么容易!
他们这支孤军,吃喝拉撒在哪处?后勤辎重放在哪处?总是需要有一个坚固的支撑方才好动手——而放眼整条淮河,实际上,可供大军做支撑的渡口不过尔尔,便是以楚州最为要冲!
我若是他兀术,从京东路一路急行南下,当会想着渡河来攻,打下楚州这一要隘,再威逼扬州行在!”
刘光世听他这么一分析,倒是缓缓地点点头,这几天来,第一次将目光正经放在那张堪舆图上,开始认真考虑守御这条淮河防线的可能性。
“楚州对岸,便是泗州城。”他说着“那军城之前我也看过,三里之城,七里之郭,背靠淮水北岸,有专门的水门和渡口,城内说起来还有十几条舟船以备万一,对于完颜兀术这一万金军,倒是一个在理想不过的目标。”王德说到这里又顿了一下,看了看帐中诸将,见没人理会他,只得冷哼一声,继续道,“可对我们来说,这背靠淮水的小军城也是个易守难攻之处!如今淮水之上,舟船已尽数南撤,淮水在我手,则兵员辎重,尽可源源不断补给过去……”
“我明白你的意思……”这时候刘光世的眉头已经拧成了一个川字,他也不抬眼,只是亲自举着一盏烛火,盯着那北岸泗州城下那方圆之地——他世代将门,虽然打仗的本事不如王德、郦琼这些杀胚胎,可毕竟也算浸淫多年军务,这点战略眼光总还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