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已经略显褪色,钱佳宁仔细看了一下,发现路焱继承了他妈妈的眼睛。
他什么都像他爸爸,但继承了思琼阿姨的眼睛。
她最喜欢他的眼睛。
她往常都能言善道,这时候却哑了。那双眼睛太清澈,看的她一阵阵心酸。手上一热,她被路焱牵住了。
她回过头,他把她往前牵了几步。
钱佳宁忽然镇定了下来。
“思琼……阿姨,”她微微俯下身子,和墓碑上的照片对视,“我是佳宁,是您大学同学钱婉的女儿,现在是路焱的女朋友……”
话匣子就打开了。
“……您和我妈是好朋友,”钱佳宁特别认真,“那您对她印象应该不错。我大部分地方和我妈差不多,那您对我印象应该也不错……”
“我和路焱现在都挺好的,都在上海。他开了一家装修公司,深圳和上海都有门店,口碑也特别好。我现在有一家工作室,还在创业阶段,我相信明年会赚到钱的……”
“阿姨,您把路焱教育得特别好。他特别聪明,特别努力,我也特别特别的喜欢他……”
她是真能说,和不在的人,也能聊出你来我往的感觉。
钱婉听着听着,忽然抹了把眼泪。
她女儿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孩子。坚强,努力,乐观,对感情和事业都有着超乎常人的笃定。
不像她,她是个失败者。
对这么好的两个孩子,指手画脚的,失败者。
当年要不是她把路焱赶走,两个孩子何必受这么多苦,何必又耽搁了这些年,才继续在一起。
正哭着,眼前递过包纸来。钱婉抬起头,看见路焱的脸。
“钱阿姨,”他说,“挺冷的。您这样,皮肤要哭裂了。”
时光倒流。
18岁的钱婉,刚从那个遥远的小城考到北京上大学,因为路费不舍得回家过年。大年初一,回不去的同学们被叫去男生宿舍聚餐,她吃着吃着突然想家,一个人跑去水房的露天阳台哭了起来。
哭着哭着,有个男生拎着脸盆,从隔壁过来看她。她抬起头,发现是自己班里那个,全校闻名的风云人物。
可惜她一心只读圣贤书,她都不知道他全名叫什么,只知道他好像姓路,是广东人。
听说他家庭条件不大好,所以也没回家过年。他看着钱婉哭成泪人,挺愁人的样子,从脸盆里掏了半天,掏出件刚拧干的白色背心。
他把背心扔给他。
“别哭了,”他说,“北京这么冷,你一会儿再把脸哭裂了。”
她拿他衣服擦脸,一股干净的肥皂味。他看着她笑,问她:“你叫什么啊?”
“钱婉。”她说。
“哦,”他点点头,“你和思琼一个宿舍的吧?我和她在英语角聊过。”
她点了下头。
“背心你用吧,”他转身走了,“我脸盆放这里,你哭完了给我放回来。”
钱婉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水房门口,低下头,看见自己攥着他背心的手指,都冻得发红了。
后来她发现他爱泡图书馆,她就去把他借过的书都借来看,越看越觉得有意思,忍不住写了读后感夹进去。
她没想到他还会回看借过的书,发现她的文字,又回应他。
他们信里的内容干净,单纯,只是书里内容延伸出的探讨。但她的心思却幽深,蜿蜒,难以为外人所道。
她知道她最好的朋友和他走得很近。
可她扪心自问,自己也没做什么。她18岁,喜欢一个人罢了,喜欢总不算犯法。
于是她任由那心思生长,蔓延,直到失控,写下那封与他相约见面的便笺,夹在那本和他一起阅读的书里。
她也没想到,那是她和他最后的交集。
然后她看着自己这辈子第一个动心的人,和自己最好的朋友成了全校艳羡的恋人,而他也再没有和她看过同一本书。两个约定“以后谁出了事可以彼此托付孩子”的好朋友,就这样渐行渐远。
她毕业,父母催婚,她胡乱嫁人,生下一个女儿,聪明漂亮。她和丈夫吵架,和婆家吵架,然后发现他们背着她欺负钱佳宁。
她把家里的东西都砸了,这辈子没这么硬气过。她离婚,把钱佳宁带走,努力工作,养孩子,只是再也不敢谈婚论嫁。她看着女儿一点点长大,要强,争气,懂得心疼她,口头禅就是,没事妈,我都这么大了。
养到养着,大学同学忽然来问她葬礼的事,语气惊讶:“小钱,你都不知道?你和思琼那么好,你不知道她出事了?”
隔了这么多年,她又见到了那个人。葬礼上,阴沉沉的,不负少年潇洒模样。他们的孩子和佳宁一样大,站在一边,脸色也很差。
而思琼,没了。
她开始恨他。不是他,她和思琼还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不是他,她就不会万念俱灰地随便找个人嫁了;不是他,思琼根本不会死……
她想给自己这失败的一生找一个罪魁祸首,她终于找到了。
结果工厂出事,他也人间蒸发了,他竟然也人间蒸发了。留下一个16岁的孩子,样子像和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