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蟋蟀的吆喝声彻底不见,陆闻泽才回来,只身一人。
陆诏年不经意听到他和父亲说话,才知道父亲为何对陆闻恺从戎之事转变了态度——他们和军政部有买卖。但更具体的原因,陆诏年没听到,亦咂摸不出。总之,是利益权衡下做的决定。
家里给她请了家庭教师,不过是“古典派”的老师,教她如何做一个淑女。陆诏年大概明白,这是一种策略,让她打消考学的念头。陆诏年不知道背后有没有母亲的推波助澜,她的确打消了这个念头。媒婆重新进出陆公馆了,只是这回很难让父亲满意。
父亲对子女的爱护像钟表盘,刻度明晰,范围有限。
民国二十六年的春节,热闹非凡。春台戏、坝坝戏,城里乡下到处都是庆典与祭祀。陆诏年跟着一大家子回南岸黄角垭的陆家宗祠,她是女儿家,不拜宗祠,帮着烧一些纸。乡下人敬惜字纸,但凡写了字的纸,都不能拿去做别的,要烧掉。
元宵节,陆诏年回到城里,牵起麦麦逛灯会。
长长的彩染龙灯从吊脚竹楼窄与巷间穿过,街边剃头匠转动锋利剃刀,似擦燃火花,碎发落,客人透过龙灯目不转睛观赏江湖术士耍活儿。一把火冲天而起,灵猴跳上房檐,抢走楼上住户手中点心果子。
陆诏年想起小时候背的诗词,想起教她诗词的那个人,只觉繁华万千,她不属于其中任何片刻。
“年姐姐?”
陆诏年蹲下来,试了试麦麦手里的烘笼(暖手炉),叫住兜售烘笼的贩子,买一个新的。
“还要逛会儿吗?”陆诏年问。
麦麦点头,开心得不得了。
她们经过人挤人的茶楼,戏台上正在唱川剧《巴九寨》。麦麦没听过这出戏,拉着陆诏年要进去看,人们都看着,陆诏年把她抱到一边,哄说:“回家姐姐给你讲更有趣的故事。”
“是什么呀?”麦麦好奇。
陆诏年把麦麦抱紧实了些,在火树银花的盛景里留下一道背影。
是那天半夜,陆诏年如何也睡不着,撺掇奶娘带她去医院。奶娘哄不好她,又不敢擅自带着她出门,便差使又绿去一趟。陆诏年郑重其事地把作文装进信封,交给又绿。
原想等到又绿回来,毕竟是小孩子,这样就好像了却一桩心事,沉沉睡了过去。
这日早晨,奶娘引着陆诏年起床梳洗,到楼下用饭。陆诏年一瞧,陆闻恺和他母亲都坐在饭厅桌上。她“哇”了一声,忽然又闭紧了嘴巴。
她只是担心他生病了,可又不是真的同他交好。
夫人让陆诏年坐到桌上,笑道:“如此可满意了?你作文得了老师褒奖,还不谢谢你小哥。”
陆诏年鼓了鼓腮,道:“才,才没有,那是我自个儿写的。”
陆闻恺一声轻笑,引得陆诏年侧目。他发烧,起了炎症,陆老爷都去医院看了好几趟,还请大师来家里做法事。十来天了,终于大病初愈,他看上去还有些憔悴。
陆诏年撇唇角,欲言又止。
陆闻恺亦无话,执箸用饭。
一直到陆闻恺娘俩走了,陆诏年也没能道个谢字,更别提询问他对那篇白话作文的感想了。
他们的日子回到从前,早上各自去上学,傍晚回来,一起在书房温书。
烛火摇曳,偶尔发出轻响,又绿守着两个小小的人。
那年冬天,陆诏年考试终于及了格,陆老爷高兴,破例带她这个女儿家赴一年一度的“团年会”。
对袍哥来说,一年中有几个重要日子,农历正月的开香堂、五月十三日单刀会、七月十五中元节,或腊月下旬的团年会。
陆老爷在城里最大的酒楼大摆筵席,会馆的同袍弟兄皆在席上,大家吃酒、划拳,好不热闹。
陆诏年是闺阁小姐,鲜少见到这些人,看见他们和她母亲敬酒,母亲不同于在家中的气魄,她感到惊异而有趣。
次日在家写功课,陆诏年向没能去吃席的陆闻恺显摆。陆闻恺却是一幅不以为意的模样,令人生气。陆诏年撇了毛笔,溅起墨水,染了陆闻恺的袖口。
“老爷常说,凡事要有平衡,你宜动,更要宜静才是。”陆闻恺道。
陆诏年皱眉头:“你今天话很多!”
陆闻恺笑了:“怎么你好奇堂会那些事?”
“很神秘哎!你不好奇吗?”
“在老家,见得多了。”
“是吗?”陆诏年眨巴眼睛,将信将疑,“难不成你身生父亲是江湖中人?”
“哪有什么江湖。”陆闻恺搁了笔,“过来,你要是把今天的字写好了,过两天我就带你去看个稀奇的。”
“当真?”
“当真。”
陆闻恺显然见惯这些场面,同大哥一样。可惜陆诏年对此毫无察觉,无从琢磨,彼时她满心想着江湖奇事,耐下性子习字,等着正月间陆闻恺带她去看袍哥拜堂会的场面。
陆闻恺向来留心家中大小事体。为了让他母亲免受夫人苛责,在公馆里日子过得好些,不惜讨好夫人与陆诏年。
最近有封朱漆的放在书房,一直没人拆。陆闻恺估计,应该是请陆霄逸去参加开山拜堂会的请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