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孩子又要少口饭。
穿着破袄的男人咬着牙,心里不断地哀求。
“且慢。”
国师缓缓将视线落在不远处。
净水隔世俗。
世人称这缸供养的是佛祖座下的一朵莲花,因此香客来来往往在缸中投入碎银虔诚供奉。求的是神,拜的是佛,可最终这银钱要落到国寺中。
「“不小心”掉进去,」
「就能原封不动拿出来。」
今日若是开了先例,保不准天下人会用同样的理由将供奉讨回。
他和善地笑了笑:“既然入了这缸水,便带进来吧。”
-
寻涪四十三年盛夏,出海的使臣全须全尾的归来。不仅定成了大楚和海外诸国的互市往来,更重要的是带回了一本失传已久的齐文宣罕经文的半册。
京城中一派祥和气象。
近年来龙体欠安,常年礼佛茹素。听御前的口风,圣上似乎有意选一位皇子替他将经文供奉进国寺,也好成全一番功德。
事关国本,落在底下人身上,便又是一番明争暗斗。
别苑寂静幽深,入口处几丈高的翠竹落下了大片的阴凉,两重的回纹檐顶上高悬了硕大的红灯笼,明纸糊的窗前贴了数不清的喜字窗花。
洒扫的侍女顶着正当天的日头,努嘴:“真是什么人都有命做主子了。”
同伴颦眉,四下环顾:
“太子指名道姓求圣上赐婚,由得着你评说?”
先开口说话的丫头跺脚,声音压低:“真不知道殿下看中她什么!”
——可是话一出口,她自己心中也有数。
莫说邺都,就是放眼整个大楚都未必能寻得比内室竹帘后坐着的那人更好的模样。
院外脚步声由远及近,两人低下头匆匆挥动着手中的掸子。
平儿自内务府领了东西,高高兴兴地奉了茶进去,屋内蒲团上跪着的娇小人影被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到,微微偏头。
待看清来人后,她眉眼弯弯绽出明媚的笑。
无论多少次看到这张脸,平儿都会又一次惊叹若是神仙有模样,大抵也就是这么精致漂亮了。
明明穿的是最朴素的布衫,这料子放在旁人身上只觉得俗气,但是搭在她的身上就像碎雪拢住细嫩的春芽,朦胧如丝却明丽艳绝。
她的眸子很特别,乍看是清透的琥珀色,可若是在阳光下细看去,只觉得萦润着一层淡淡浅浅的薄绿,像流转的春水一般。不仅不显突兀,反而添了一丝神性。
只是她似乎不喜别人注意到她的眼睛,所以常垂着眼睫,像蝴蝶扇动着翅膀掩去那异色的花纹。
挽禾被扶着起身,在膝盖离开蒲团的瞬间,微微蹙眉踉跄一下,腿骨已是无知无觉如蚁虫啃噬。
她低头,确认了左腕上的玉镯还在原位。
安安分分地遮掩着不能示人的痕迹。
平儿看着挽禾有些苍白的神色,却只觉得她身上有种奇异的孱弱美感。
难怪太子只见了一面就……
窗边铜镜旁放了十几个乌木做的托盘,为首的是一件大红缎地彩绣龙凤纹氅衣,挨着的发钿金玉做凤头、玳瑁缠两侧,步摇的凤嘴中衔了浑圆的东珠。
“这东西送来还一次未试,姑娘总要看看。”
挽禾坐在镜前,影影绰绰地映出她有些憔悴的神情。她刻意偏着头,好像这样就看不到那些红的如火焰般的奇珍。
“太重了。”清泠泠的声音。
竹绷子上要由新嫁娘亲手绣制的婚书竟然还有大半的空白,而如今婚期也不过只剩三日。想着那盏还没有抄完供词的海灯,平儿摆弄凤钗的手一顿,笑容也敛了些,眉宇间满是心疼。
“姑娘莫不是还…”
平儿转头,镜中人眼底晕着红。
她与那人自幼相识,他却从未嫌她孤女无依反而多加照拂。
大国寺本是清修地,供奉神明之人亦不能耽于世俗靡靡乐声。每到华灯初上,元宵庙会便是最寂寥无人的时刻。她独自一人坐在窗边,静静看着远处银花盛开却听不见半分声响。
相识的第二年,窗外传来轻微的敲击声。
她推开窗,那人踏着月色顶着大雪,想必是辞去宫中夜宴匆匆赶来,带着庙会上廉价又滑稽的狐狸面具。
“礼佛之人不应耽于世俗。”
“所以我将这喧嚣带与你听。”
那瞬烟火好像有了声音,夜空从未如此明亮。拨浪鼓轻轻晃了两声,那咚咚的声音敲在耳边,响了十年。好像告诉她,天下人合家团圆时刻也并非如此难熬。
……
可为何,偏偏是太子。
为什么那日来的是他的亲兄长?
婚事落定,数不尽的唾弃几乎将她淹没,就连街头巷尾的孩童也能掰着指头数出她的不是——国寺神女任由荣华牵扯沉沦于世俗情爱,背弃神明勾引中宫。
也许一开始还想着分辩,久了也就惯了。
但是那个人…他会不会也这么想?
怨她在他失势时嫁作人妇,
恨她背弃微末时勾指定下的誓言。
也许他熬过去,会寻得一个大家闺秀举案齐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