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今逢的妈是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温柔女人,同时也是挥毫泼墨笔扫千军的大书法家,曾坐镇市里的书法协会副会长,后来没多久就下了台,被人批判写的东西狗屁不通。
为此她订了两口半人高的大水缸回家,撸起袖子蘸满墨汁,学习王羲之告诫他儿子的方式,天天在家里苦心孤诣地甩着毛笔杆子写字。
那段时间赵今逢的校服上总会沾着一些小黑点,于鹿一看就知道,赵妈又起早满屋练她那一手笔杆直转的绝活了,她总是那么勤奋且疯狂。
不像她妈,开了家美容店,悠哉悠哉翻着日历过日子,从来不操心今年明年,一心盼着女儿长大她就把美容店关门大吉,再也不给那些吐槽老公冷落孩子不孝的怨妇们按脸。
很难想象,这两个性格迥异的女人,是跨越三十年岁月手拉着手长大哪怕下刀子也分不开的闺中密友。
更难想象的是,她俩在集体更年期提前爆发之际,爆吵一架,推翻曾经对方所有的好与温情,像两个永世轮回的宿敌拍桌踹椅子,谁上也拉不住,放下最狠毒绝情的话互相断了关系。
仿佛从中间掰断的巧克力饼干,轻轻地一啪嚓,从此大道朝天两不相欠,他们变成两家再不联系的分别于茫茫人海的故交。
有种沧海遗珠的悲壮。
至少自从初中毕业他们一家从对门搬走后,她在高中军训看到穿着迷彩服跟同学勾肩搭背的赵今逢时,心里想的就是这个词。
沧海遗珠。
她的思念是漫无边际的海,而赵今逢就是那颗闪闪发光的珍珠。
他那时坐在树下,用手臂勒着同学的脖子笑闹,九月初的阳光炎热火辣,从树叶缝隙穿过,洒在他那顶宽檐迷彩帽下那张明朗锋利的侧脸上。
树影在摇摆,他在跟同学吵闹。
而她站在阳光炽热的操场边上,心里想,还好她初三熬夜苦读冲上了这所他肯定能上的高中……
那份庆幸时光带不走少年的雀跃,都是好久好久以前了。
于鹿撑着下巴,看着教室外阳光下影子短短的绿树。
讲台下,安静的教室里,戴着红领巾的孩子们在她发下的字帖上一笔一划地写字。
小脸一张比一张认真。
她忍住打哈欠的欲望,走下讲台绕了一圈,点评着夸了几个背挺得跟塞了擀面杖似的孩子,惭愧她小时候没有这么听话。
以前上小学的时候,她就是一个天天作业忘带上课打瞌睡说小话的淘气包。
而赵今逢则相反,他是老师家长口中典型的好孩子,经常在升旗仪式下讲话,老师总爱夸他认真努力又上进,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
她那时候觉得赵今逢真是能装,明明前一天晚上还在她家跟她吐槽老师啰里啰嗦废话一箩筐,第二天见到老师老远就响亮叫一声“老师好”。
那副急于表现自己的模样她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老师好”三个字抑扬顿挫得能去唱大戏了。
直到毕业她才知道,小学校长是他亲小叔,他爸天天跟他叔打听他在学校怎么样,一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就回去罚他不准出去玩扣他零花钱。
怪不得有一次她去跟老师告状说赵今逢跟隔壁班的小男生打架,窗外路过的校长走进来,给了她一颗水果味的糖,蹲在她身前慈眉善目地问她赵今逢为什么打架。
她剥开糖塞进嘴里,嚼巴嚼巴地说:“他亲了隔壁班张翼的小女朋友。”
于是在被她爸接送上学的一整个星期里,赵今逢都头抵着车窗一脸生无可恋,问他,他就泪崩说他已经是个欠了一屁股债的穷光蛋了!
偌大的明光小学,“叮铃铃”地响起放学铃声。
背着书包的孩子们从班级里冲出来,一群刚出笼的兔子似的蹦蹦跳跳着在校园里笑闹。
于鹿后两节在办公室备案,看着窗外楼下成群结队往校门流动的孩子们,笑着伸个懒腰,把办公室的东西收拾好,拎着包出门时,碰上送完学生回办公室的邢老师。
她对她努努嘴,示意了一下校门的方向,“外面等你的是你男朋友?长得不赖啊,那身形打起篮球来肯定特别帅!”
于鹿知道她说的是赵今逢。
他刚才微信上发了消息,说来接她去他们家吃晚饭。
她赶紧让邢老师打住,别乱点鸳鸯谱,她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好女青年,还没被任何人拖出尊贵的单身行列。
邢老师是整个年级组出了名的大嘴巴,今天她但凡含糊一句,明天她名花有主的消息就能传遍一楼到三楼所有老师耳朵里。
这谁还来给她介绍相亲对象?!
不介绍对象,她怎么把她妈那一关过了?
她妈一定整天在她眼皮子底下念叨她不操心不着急,马上赵今逢他妈都抱孙子了,她还得天天一天到晚喊她起床催她上班别迟到,她怎么这么不容易,养了个女儿究竟什么时候能长大……
所以于鹿把包往肩上一挎,斩钉截铁地说:“这是我哥,别乱想,你要是满意,哪天介绍给你。”
邢老师连忙摆手,把头摇成拨浪鼓,有贼心没贼胆地说她男朋友会打断她的腿。
出校门时,夕阳从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