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铺在青黑色的砖石上,织成了一层白绒绒的毯子,染着喜意的红绸从燕京城门一路系到了燕王府邸前的树梢上。
今日,是王女娶亲,遵的却非昏礼。
昏礼昏礼,取阳来阴往之意,在日落月升时合二姓之好。
上至帝王家,下至寻常百姓,皆执此礼,而今燕王娶亲却改定在了晨时。
按照礼部的意思,楚国皇子既是来和亲的,自然需以燕王殿下为尊,再用阳来阴往的六礼就有些不合时宜了。
晨礼新奇,故而夜色刚褪去不久,百姓们纷纷离了家往街边拥去,万人空巷的场面宛如年节般热闹。
这人声闹腾腾得带起了些暖意,生生消融了初雪时的寒冷。
司马衍端坐在辇轿中,他抬起一只手抚摸着脸上冰冷而华丽的珠翠面具,心犹如乱弦。
男女婚嫁,一般该由女方执却扇礼,但筹备典仪的礼部仪制司主事却提议用织金缀玉的面具代替团扇。
他本以为他会为大燕这般荒唐的礼节感到屈辱,却不曾想,从他踏上燕地开始,无穷无尽的回忆涌上心头——
即使在楚国皇宫,拜高踩低的宫人也是极多的,尤其是对他这样一个既无外家权势庇护、又无皇恩眷顾的落魄皇子来说,宫闱里的冷或暖并非是个人能左右的。
而等去了他乡为质,日子就更难捱了。燕皇的子嗣脾性骄横,私下里总喜欢以折磨同样身为皇子却孤立无援的司马衍取乐。
对于一枚弃子来说,偌大的燕宫连天亦是不透光亮的灰黑色,但幸好,即使是再厚的云层,也总是会有微光透下。
顾瑾玉,就是司马衍的光。
从燕宫初遇,到赠玉相别,那位燕国的小公主将司马衍拉出了泥沼,此生再难相忘。
逃回楚国以后,他学会了曲意迎合,学会了笑里藏刀,他可以为了活下去而变成另一个人,却唯独把那枚玉佩日日贴在心口处。
本该是他来求娶她的。
辇轿外的人声从热烈到冷寂,哄闹的百姓逐渐少了起来,想是因为离王府更近的缘故。
听着轿外那无休止的鼓乐声,司马衍一把将面具取下,露出了那双沉沉的黑眸。
闻八山告诉过他,是燕王殿下指明要燕国三皇子为王夫的。
前程一朝被断送,他是该恨她的,可——
大燕权倾朝野的摄政王,竟是曾经那个天真无邪的七公主顾瑾玉。
送他玉佩那个人,她执意要他来和亲。
一时间,司马衍思绪纷乱如麻。
功名利禄转瞬成了梦里黄粱,说心无芥蒂肯定是假的,可司马衍还是想再见那个人一面。
最终,他动作略显僵硬地把面具扣回了脸上,只是紧贴在金丝上的指尖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几乎在司马衍将面具戴回去的同时,彩舆在礼乐声中停了下来。
“卜他日而昌而炽——”
伴随着负责典仪的持节正使唱出新禧贺词,光从垂帘的一角流淌进了昏红的辇轿内。
司马衍微微抬头,隔着半开未开的垂帘望向外面,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就这么毫无防备地撞进了眼中。
她和记忆中那个粉妆玉砌的小公主相差是如此之大,却又在眼尾眉梢处隐有相似。
“庆瓜瓞兮绵长——”
一身正红织金衮服的顾七剑越过礼部的安排,径直走到司马衍面前,朝他伸出了手。
“伏愿,永结琴瑟以欢,合偕百年之好。”
随着正使的话音落下,鬼使神差的,司马衍搭上了那只手——
一如当年,即将溺亡之际,他抓住了他的那片光。
燕王府的鼓乐热闹了一天,即便是一切从简,也耗费了不少时间,待到天色擦黑,琴瑟和鸣的佳话已传遍了燕京城。
摄政王亲去扶起王夫虽不合规矩,却彰显了王女对其的爱重之心。
是夜,谢府。
谢停云拥着狐白裘立在自家庭院中,带着寒意的月色涂在他透白的肌肤上,摩挲出略带病气的薄粉色。
大病初愈的人本不该在这般寒夜踏出屋子,可谢停云却不许人跟着,非要一个人到院子里透透气。
引泉知道公子心里不好受,却不知从何安慰,只好往谢停云手里塞了一个暖炉。
为了个薄情人,已经病得丢了半条命,总不能因这天寒地冻再去了半条命吧。
庭院里极安静。
安静得好似能听见雪落在砖瓦上的声音,安静得好似与世隔绝的孤岛桃源。
在这一片静谧中,谢停云却唯独听不到自己的心跳。
珠联璧合,琴瑟甚笃,自该是一段佳话,可叫他如何能开口称颂呢。
谢停云低头望向水池中倒映着的弦月,甚至有些茫然。
他好像心口缺了什么东西,却连疼也忘记了该如何去疼。
忽然——
伴随着噗通一声,一颗小石子毫无征兆地扰乱了镜面般的池水。
谢停云猛然抬头,只见墙头上坐着一个金冠束发的玄衣女子,她手中抛玩着两粒石子,眉眼间尽是恣意桀骜。
赫然就是换上常服的顾七剑。
识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