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些时候,周昆吾在巷子中打了壶最便宜的劣质米酒,装酒用的却是知州秦珂所赠的白玉酒葫芦。
周知县浑然不觉得好壶装劣酒有多么别扭,他只一口一口的饮着。
酒不醇,口感甚至有点酸涩。
就像这街上麻木的行人,芸芸众生,同他周昆吾一般皆是行尸走肉尔。
这个年近四旬的清瘦老者想,他哪里是在消愁,分明是想凭此麻痹自己那如鲠在喉的良知,好像这般就能让他追忆起过往那点天明月清。
彼时的他不过是个寒门学子,自重自任,无不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道,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少时凭借一腔济世救民之热血,苦读十载,一朝高中,却不料半世蹉跎。
周昆吾握着雕花刻叶的白玉酒葫芦高高一举,却又颓然放下。他做不到,做不到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为官数载,他终究不过一懦夫。
贪生怕死,枉读圣贤书,枉做父母官!
这两鬓斑白的老者颤抖着手抬袖微遮,欲压下眼中的泪意。
恰逢此时,陋巷少人僻静。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陡然间蒙住了周知县的嘴,约莫是用了迷药,周昆吾只觉得眼前一黑,随即失去了知觉。
再次醒来,是在一陌生的室内。
清浅的茶香袅袅,周昆吾有些发懵的转头看向高位上的女子,赫然就是早晨刚见过的隋珠公主顾瑾玉。
麻药的后劲很大,还没等他彻底回过神来,就听公主神色不明的开口道:“周知县,你可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周昆吾闻言眼皮一跳,意识陡然一清,木讷赔笑:“公主说笑了。”他下意识的不敢接这位隋珠公主的话。
“哦?浔城城外,流民者众;放眼望去,皆是衣不蔽体,开仓所赈之粥,更是可浮竹箸。”
只见隋珠公主将手中的茶杯往地上一掷,斥道:“什么城内安置点!周大人莫不是以为我顾瑾玉是跟我那些皇兄们一样的瞎子、傻子,千里迢迢来渠州陪你们耍把戏的?!”
随着瓷杯碎裂的声音回荡在屋内,周知县神色惶然。
见其抿唇不肯发一言,顾七剑豁然起身推开一侧的窗户,接着问道:“周知县,周大人,这浔城外的百姓,不知道有几个应为您这个父母官所庇护。看看,看看这渠州之内,官商勾结,挟制粮价,城外哀鸿遍地,你这大燕的父母官午夜梦回之时,怕也不怕?”
顾七剑每说一句话,周昆吾面色便随之白一分。
直到最后一句话音落下,他单薄的身子压制不住的颤抖,一种愤怒交织着委屈的情绪像野兽般撕碎了他的胸腔。
周昆吾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伸手往桌上重重一拍,面皮涨得通红:“那殿下您呢,您不也是一丘之貉!”
“是,卑职不配做这阳城的父母官,那殿下您呢?那由大燕百姓所供养的您,为何要收下秦珂献上的金银财帛呢?!殿下您与秦知州,与我,与这天下的官,又有何不同?有谁会在乎那些贱民的死活,有谁?!”
都有什么区别?!所有人来了走,走了来,可这渠州的天,从始至终都不曾亮过。
周昆吾声泪俱下,句句质问,犹如杜鹃啼血。
根本没有人会在乎那些百姓的生死,没有人……
“我会。我此番前来,是为赈灾,是为活民,我会在乎!”只见公主面色坚毅,其声铿锵:“我奉陛下秘旨,握先斩后奏之权,来渠州,是为割腐肉,是为活万民。今日清正廉明堂上,我与秦珂虚与委蛇,为的是不打草惊蛇!”
周昆吾自己都无法察觉,他心中陡然闪过的复杂情绪究竟是什么。
是希望吗?希望有人来救救渠州,救救那些他救不下来的渠州百姓?
顾七剑接着语气缓和的说道:“周知县,你是个好人,却不是个好官,可我信你,信你是想当个好官的。”
为何读书?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道,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注 1]
十年寒窗,心毁道销。
说罢,她将圣旨于周昆吾面前展开,问道:“周昆吾,你可愿当个堂堂正正的父母官,你可敢当一回渠州的青天?”
老者看着圣旨,泪流满面。
朗朗读书声,滚滚少年血,如今是否已冷?扪心而问,冷否?!
“殿下!臣当死罪!”
周昆吾猛然跪下,一下一下的往地面重重磕去,额间渗出血色:“臣当死罪,放任渠州知州秦珂为非作歹,轻贱民生;臣当死罪,为秦珂掩盖党同伐异,杀良冒功。臣贪生怕死,枉读圣贤书,枉做父母官,臣,该死!”
终于,终于说出口了。
“秦珂他……”
随着周昆吾将秦珂伙同渠州上下做的腌臜事逐一禀明,就连素来缺少表情的巽犬都面露异色。
收贿受贿那是最轻不过的,秦知州不但在巩固江堤时偷工减料,以至渠州境内燕子江时有溃决,还贪墨赈灾银钱,搬空渠州四方的预备仓。
要知道,预备仓那是大燕先祖所设官仓,以官钞籴粮储藏,备赈济所需。开仓放粮,开的便是这个仓。
整个渠州根本无囤粮可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