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渐渐远离了平阳侯府,远离了那些状若疯狂的人。他们并肩躺在高塔上,临安城外的佛寺似有钟声传来,清远悠扬,却又无端地染上几分沧凉的意味,像是一阵呜咽的笛声。
他看着深远空旷的天际,缓缓说道,:“你是如此倔强,又是如此脆弱,让我这般轻易地心疼。”
梨白偏过头,看着他近乎完美的侧颜,突然嗤笑了一声,:“你好像很陶醉,被自己感动?”说着她的语气渐狠,:“为什么?这就是你以为的救赎?”
青寒听着刺人的语气,微不可闻地皱了皱眉头。他微侧身,琥珀色的眸子定定地望着她,好像要把她看透一般,又重复了一遍,:“你是我的妹妹,我想保护你。”
“可是我恨你!”梨白对上他注视的眼神,神情决绝,却是寸步不让,:“我恨你的自以为是!我从来不相信什么承诺!现在!以前!往后!我恨你永远摆出一副悲天悯人,普渡众生的模样,这一切在我看来不过是惺惺作态!你凭什么站在所谓的制高点上,来对我做出要保护我的这种承诺?”她说得越是激动,心里就越是苦楚,甚至两颊划过两道清泪都不自知。
他永远不能明白她的无能无力。
他永远伤人不自知。
他越是圣洁,越是能够衬托出她的狼狈与不堪!她受够了!
青寒闻言,本想伸出想替她擦泪的手顿了顿,又握紧了。他郑重地看着她,目光一瞬未曾躲闪,:“在我心里,始终记得七岁那年那个在假山石洞的女孩。我想保护她,无时或忘。白,你还是像以前一样,那般爱哭。我也亦未曾改变。”
他说得那般深情款款,眸光深邃,眸中似有细碎的星光闪烁,嗓音低沉,如流水淙淙般,似有某种魔力。
“我已经很久不会哭了。自从阿娘去世后,我就发誓……再也不要为任何人流泪。”她下意识地扬起下巴,却避开继续与他对视,脸上神色依旧冷楚,似无懈可击的模样。
“因为是你……”她偏过脸,伸出一只手,飞快地从眼角拭过,:“我痛恨这样的自己,在你面前轻易溃不成军……”
青寒叹了口气,终是伸出那只手,替她拨开了额前那几缕发丝。他说,:“我们都忘了罢。你跟我回去,在你生命中缺席的这些年,往后余生,我想好好弥补你。”
“早就回不去了。”梨白拨过他的手,站起身来,在高塔上,看着临安城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的楼宇,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的朱雀大街。这帝里临安,当真繁华如梦。站在高处俯瞰,第一次感觉到个体的渺小,挣扎在尘世喧嚣中的芸芸众生,不甘又无奈。
她开始怀念,那个与世隔绝如世外桃源的迷蝶谷。她想念浣花溪的水,想念曾经供她练剑休息的竹楼,想念谷后竹林的灵蝶。她多想变成一只无忧无虑的灵蝶,在盛夏的夜里翩翩起舞。
她不想背负那么多,所有情与恨,她全都抛之脑后。
她回眸望了一眼依旧躺在地上的青寒。她知道他将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动弹,因为她的指甲缝里藏满了曼陀罗花粉。就在刚才,她用手拨开他的手的时候,她将指甲里的曼陀罗花粉弹进他的鼻孔里。
她朝他露出了一个决然的笑容,她看见他突然瞪大了眼睛。他果然猜到了她要做什么,他一向都很聪明。这一次也不例外。
她说,:“这一次,不要跟来。”说完,她便扭过头,纵身一跃而下。最后一抹天光落下,夕阳渐沉。
这似一场永无止境的下坠,她感觉自己在慢慢地被放空,身子逐渐变得越来越轻。她感觉自己真的变成了一只灵蝶,自由地徜徉在山野。
她回想自己这并不算太好的一生。她从来都是身不由己,直到最后,她总算为自己做了一次决定。
很快,很快……她急切地想着。只是这场下坠持续的时间比任何一场都要长。她感觉自己的身子似乎被什么给拉扯着,阻滞着她下坠的进程。她闻到一股无比熟悉的香气,那种浓烈馥郁的香气,能够瞬间迷失常人的五感——是曼陀罗花的花香。只因她是南疆蛊女的后裔,才免于影响。她缓缓地睁开眼,看见身侧飞旋着一大群亡灵蝶,它们伸出许多细小的触角拉扯着梨白各处的衣角。梨白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亡灵蝶,在她的身边盘旋起舞,在她四周的空气中划过一道道色彩各异的轨迹,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它们明明看起来那么轻盈,但胜在数量多,竟然带得动她一个正常人的身量。
梨白不知道这些亡灵蝶从何而来,也不知道它们将带她去往何方。所幸她现在所在的地方已经靠近临安城外,人烟渐稀,不然一般人看到这种景观,心里不知作何感想。
她自嘲地想着,没有想到她渚梨白有一天会开始在意别人的看法。
然而总是事与愿违。
当她想开口制止的时候,那个身穿青色长衫的年轻僧人早就放下手中的担子,手忙脚乱地朝她跪下,双手合一,神情虔诚无比,口中念念有词,:“仙人在上,小僧无意闯入此地,无心冒犯仙上,还请仙上宽恕则个。”
梨白不由得听得好笑,她知道自己这样被亡灵蝶拉扯着悬在半空上的场面的确很容易让人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