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着一把通体乌黑的钝剑,带着浑身蓝血和冲天煞气,浴血修罗一般从枞安城一步一步走出来,身后拖着一串长长的蓝色血迹。那个方向几乎无人生还,却有着密密麻麻的鬼尸,没人想知道他是怎么脱困的。
如果不是跟在他身后那小和尚的脑袋足够锃光瓦亮,提醒前面的人这是两个活物,士兵们几乎要吓得当场放箭了。
段浔体内乱窜的灼热真气已到达临界点,甫一踏进宿风渡临时搭建的防御工事,就念动心诀,强行将那股将将冒头的力量压制下去,随即放心地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他昏昏沉沉躺了不知多久,这些天的经历走马灯一般在浅梦里回放,佛堂古殿下互相撕咬的人群、弘悲自绝前悲凉的叹息、街道上潮水般蜂拥而至的鬼尸、在他剑下碎得五花八门的幽蓝色躯体、他周身无法克制迸发出的金光……最后的最后,梦境又飘出老远,穿过千山万水,穿过逝去的光阴,一如既往地停留在多年前那个冬夜里,那一方高得难以企及的雪坑。
漫天碎琼乱玉中,那个少年在坑沿上单膝蹲下来,俯视着坑里的自己,他的袍摆在夜风里莲花一般散开,黑发上沾着星星点点的霜雪,衬得一双眼睛愈发出尘透澈,仿佛一眼就能看穿自己所有的悲喜。
段浔是在梦境自带的松木清香与雪地凛冽中醒过来的,四肢百骸还残余隐隐的灼痛感,他呆呆地看着房梁,下意识地伸手在空气里抓了一下。
“阿熙,”他喃喃道,“你现在在哪儿呢?”
他又躺了一会,确定筋脉内乱窜的真气暂时消停了,方才爬起来,看也不看,抄起靴子往那从外面锁住的门上一掷。
不出片刻,门锁果然被打开了,一个兵队长装束的魁梧大汉带着几个士兵走了进来,他表情严肃,警惕地上下打量着段浔,张口就是浓重的江北口音:“你莫被咬吧?”
“被咬了还能坐这听你说话?”段浔吊儿郎当地笑笑,“有吃的吗?我很饿。”
于是少顷之后,他尝到了生平所见最硬的馒头,他非常怀疑这东西还兼具防身武器的功能,比如鬼尸来袭的时候装一袋在投石机上,保准把那帮讨命鬼砸得稀巴烂。
兵队长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他旁边,问道:“你们是从枞安的广慈寺出来的?额滴娘亲,那地方人早死绝了,你怎么出来的?”
“无非是一路砍一路杀,说出来倒胃口——对了,那种鬼尸不怕累不怕痛不怕火烧,只有刺穿心脏才能死透。”段浔费力地将粘在牙上的馒头抠下来,“圆聪应该都告诉你了,他现在在哪?”
那小和尚看着温厚,人却十分机敏,出事时仗着身量小躲在寺院的水缸底下逃过一劫,一路上半步不离地跟在段浔身后,他半点武功不会,能全须全尾地逃出来堪称奇迹。
兵队长没有回答他,脸色却愈发深沉:“广慈寺的住持弘悲师父,你可知道下落?”
段浔顿了一顿,平静说道:“弘悲大师不幸染上尸毒后自绝,已经圆寂了。”又耸耸肩补充,“不用怀疑我隐瞒,反正半个城的鬼尸都死在我手上,多一个少一个没什么分别。”
站在两旁的士兵倒抽一口气,也不知是为枞安城的惨状,还是为眼前这人称得上轻描淡写的口吻,仿佛是在谈论什么与他无关的事情。
“你知道额们为什么守在这里吗?”兵队长又道:“小半月前府尹老爷收到了弘悲师父的飞鸟传书——他们也算有些私交,你猜信里写的什么?”
段浔停下与馒头的搏斗,看向兵队长那张长满横肉又异常凝重的脸,不详的预感陡然升起。
兵队长紧拧眉头,一字一顿说道:“上面写着:江南即遭大难,速遣兵至各渡口救济百姓。”
“府尹老爷只当他年纪大了神神叨叨,也莫放在心上,结果不出十天,就接到活尸伤人的消息。”
“你是最后一个见弘悲师父的人,得让上头知道。”兵队长站起身,神色沉重地说,“宿风渡守不下去了,等下会有船来接额们,你收拾一下,额们得马上离开这里。”